-
清和宫。
寝殿之内,只黎骤一人。
沐浴完,他换了身清爽宽松的亵衣,半躺在窗畔的矮榻上。
白日,他行至何处,御驾便摆至何处,是为了彰显天子的威仪。至少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和历代帝王格格不入。
实际上,他并不习惯那么多人伺候在侧。
直到现在,他仍旧觉得,帝王一职,于他而言,是枷锁,是镣铐。
可祖宗基业,不能毁于他手。
于是,人前,他是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帝王。
人后,他是他自己。
只有回到了清和宫,摆脱朝务的束缚,他才觉得一身轻松,连呼吸都比白日要轻快几分。
于他而言,清和宫是偏安一隅的清净之所。
只有回到清和宫,他才可以不必端着帝王的架子,肆意做自己。
少年时,他身在行伍,早已习惯了独身一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喜有宫人在他的寝殿内逗留。
他品了一口清茶,放下茶杯后,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地二送来的有关储秀宫的记录图册。
随即,他又把一旁的灯台挪到眼前,让光尽可能打到他手畔的鱼鳞图册上。
每一位秀女的画像和行事风格,都在册子上。
黎骤一一翻过。
大多数人,他都只是粗略瞥一眼,便会翻到下一页。
唯独到谢宜浓的时候,翻页的速度慢了很多。
他把记录她言行的文字一字一句读了个遍,而不是像之前几人那般一目十行。
看完后,面不改色翻到了下一页。
没一会儿,就翻到了最后一人。
粗略翻阅后,他精准记住了每一位秀女的名字。
随后,他重新把册子翻到了谢宜浓那页,直白且灼热的视线落在那幅惟妙惟肖的画像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抚上画中人。
她和三年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莫名,且忍不住暗想:如果三年前的选秀,他再上心一点——
罢了,过去的一切,已然不可更改。
以后,他与她,还有很多三年。
......
明月高悬,洒下一地银霜。
喧闹了一整日的储秀宫,总算是安静下来。
谢宜浓躺在全然陌生的床榻之上,灵台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不止是她,房间里的另外两人,也都翻来覆去。
但默契的是,三个人没有发出任何饶人的动静,就连翻身的动作都很小心,生怕搅扰了另外两人的睡眠。
她们三人之中,最先睡着的,是梁清。
其次是谢宜浓。
原本,她的心情是很忐忑的。但听着梁清逐渐变得匀称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中,她也跟着睡着了。
一时间,只剩下周若芙还清醒着。
听着房间内两道清浅且匀称的呼吸声,周若芙无奈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从侧卧改为平躺。
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想到明日还要随嬷嬷学习规矩,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很快睡去,且异常不安稳。
黎明时分,外面稍微有了一些莫名的响动,她就醒了过来。
同她一道坐起身的,是梁清。
两人对视一眼后,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还在酣睡的谢宜浓身上。
随即莞尔,垂首忙碌起自己的事情。
谢宜浓是被两人发出的细微摩挲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才觉天光大亮。
出乎意料的,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明明睡着之前,她还在担忧以后来着。
见她坐起身,方整理好床铺的梁清开口道:“你醒了?方才我还在想,若我去唤你起床的话,你会不会把起床气发到我身上。”
说这话的时候,梁清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是语气带着明显的促狭和揶揄。
一旁的周若芙听着,无声勾唇。
谢宜浓赧然,她是真的有起床气。每每睡不好觉,就会心情不好。但她不会平白无故把气洒到其他人身上。
尤其是她如今已然入宫。
她只会比之前更加慎行,又岂会公然朝旁人递上把柄。
昨夜晚膳后,她们三人互通了信息。
三人之中,谢宜浓和梁清同岁,周若芙比她们小两岁。其中,梁清比谢宜浓生月大上五个月。
故,谢宜浓唤她梁姐姐。
又许是因为宫里有两位谢氏女的缘故,梁清和周若英事先没有商量,却异常默契的没有称呼她‘谢姐姐’亦或是‘谢妹妹’,而是以‘浓姐姐’、‘浓妹妹’来称呼她。
“梁姐姐说笑了,我岂是那般头脑不清醒之徒。你心系我,浓儿感谢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把怨气撒到你身上。”
听她说完这段话,梁清那张清冷的面庞有些微的变化,星星点点的清浅笑意蕴在了她的眼睛里。
尽管转瞬即逝,但仍然被谢宜浓和周若芙看在眼里。
天光大亮,七彩雪花状的琉璃窗上倒映出两道模糊的人影。周若芙认出其中一道是她的贴身丫鬟青荷。
视线在窗子上停留片刻,周若芙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而对梁清道:“梁姐姐,你快别逗她。你看,浓姐姐羞得脸都红了。”
说后面这句话时,周若芙是看着谢宜浓说的。
谢宜浓甚至没来得及把她脸红是因为睡得好这个理由说出口,便又被周若芙接下来的话打断。
“浓姐姐,梁姐姐,咱们的动作需得快些了,丫鬟们此刻正候在窗外,翘首以待呢。”
彼时,梁清也注意到了窗外那几道身影,又听到周若芙这样说,她重新把视线落在琉璃窗上。
随即,开口说道:“不是我的人。”
这个时候,谢宜浓并未发现什么,反而是周若芙意味深长地看了梁清一眼。
谢宜浓闻言,侧目望向窗子。
尽管只能透过窗子看到两道比较模糊的身影,但谢宜浓还是一眼认出星华
甫一开口,嗓音还带着些许惺忪和沙哑,“其中那个梳着低矮双丫髻的,是我的丫鬟,名为星华。”
周若芙:“旁边那个,是我的贴身丫鬟,名为菡萏。”
许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星华隔着窗问了句:“小姐,可是醒了?我们方便进来吗?”
谢宜浓知道她之所以会这么问而不是直接进来,是顾忌着房间里另外两人。
想来,周若芙的那个名为菡萏的丫鬟也是这样想的。
“醒了。”讲这话的同时,谢宜浓抬眸看向另外两人,见她们全都穿戴整齐,且面上没有半点不虞,她才回应了星华后半句话,“方便,你们进来吧。”
“哎。”得到应允,星华连声音都带着些许亢奋。
窗外人影流动,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天光照来,洒下满屋华彩。
少倾,以星华为首的丫鬟们端着早已备好洗漱用品鱼贯而入。
同时,梁清利落无比的从角落里翻出了她的洗漱用具,目不斜视,亲去打了洗脸水。
也是这时,谢宜浓才发现,梁清身边竟然没有丫鬟服侍。
于是,这日的洗漱,便是在无比震惊的情绪中度过的。
为了印证她内心的猜想,在储秀宫的这段时日,学习宫规之余,她把大半的注意力都落到了梁清身上。
慢慢的,谢宜浓发现,梁清这个人,内心强大,行事洒脱,与现实中她听到的、亦或是认识的高门贵女全都不一样。
梁清这个人,像极了戏文中女将军的形象,英气十足。
许是她自以为隐秘的观察太过拙劣,又或者是梁清对周围的一切都太过敏锐,再加上她们三人相处得还算和谐,秉持着日后交好、亦或是结盟的心态,在储秀宫的最后一晚,梁清主动对她和周若芙投诚,交代了一些她自己的情况。
是夜,月光明亮,星子闪烁。
储秀宫中,各殿宇内,烛火明亮。
半月之久的宫规学习转瞬即过,明日便是册封之日。
被严苛且繁重的宫规规训的死气沉沉的一众秀女,神色又重新鲜活起来。每位秀女都对明日自己位份的高低充满了担忧或憧憬。
同时,她们对同寝的伙伴心生惜别不舍,亦或是终于可以远离某人而庆幸。
譬如,谢宜浓她们。
后者亦如,李春花房内的另外二人。
寝房内。
谢宜浓等人围坐在一处,夜风从琉璃窗吹来,暖黄的灯光摇曳映照在她们秀美的面庞上,越发添了一抹秾丽。
许是因着最后一晚的缘故,夜夜夜话闲聊的三人仿佛又回到了初到储秀宫互相还很陌生的那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安静着对视,眼眸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抹临近离别的惋惜之意。
就在她们酝酿如何开口才不枉这几日的交情时,摇曳的灯花忽然爆裂开来,打破了她们的沉默。
不约而同的,三人皆莞尔。
梁清率先开口,道:“今日是我们在储秀宫的最后一晚,我托个大,唤二位一声妹妹。”
周若芙缓缓开口:“梁姐姐太客气了,你本就比我们大,这声妹妹本就是应该的。”
谢宜浓跟着点头,也道:“是啊,梁姐姐说话如此生分,莫不是打算以后不与我们交好了?”
梁清是个直爽的性子,只顾着听她说话的内容,并没有注意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忙反驳道:“怎么会?二位妹妹性子和善,我与你们甚是投机,如何会不愿与你们交好。”
反驳得太急,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稍停顿一瞬,梁清又言:“我只是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