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院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秀女。
见来了新人,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她。
谢宜浓便是在这个时候,看清了大部分秀女的模样。她们之中,有的衣着华丽,有的打扮素净,但无一例外,个个姿容绝佳。
很快,一位面容肃穆的嬷嬷从廊下走到院前,让秀女们按序排好。
极其有眼力见的星华见状,和谢宜浓用眼神无声交流了一番,扯着同样拎着大包小包的浣纱站到了专供下人们休憩的耳房旁边。
谢宜浓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们,缓缓舒了一口气,心里也越发庆幸。
还好,星华跟着她一起来了。
若是当真如她预想的那般,带着浣纱和明珠两个愣头青来,多费一番口舌也便罢了,免不得要替她们提心吊胆。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脆且陌生的声音。
谢宜浓敛起杂绪,转头看过去,眉眼之间的诧异不加半点掩饰。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此前我从未在京城见过你?”
一个圆脸杏眼、穿着典雅又不失华贵的姑娘打量她的眼神满是好奇和熟稔,面上更是一派天真无邪。
谢宜浓看着她,心里陡然树起一道高墙,满是防备。
自刘胭脂那事后,她最见不得的,便是眼前人这般自来熟的交际场面。
诚如她方才所言,好似这京中的贵女她悉数见过。
谢宜浓不相信,能够在一众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的闺阁女子中如鱼得水一般的人会真的如她表现的这般天真。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面上仍是一片平和。
“谢宜浓——”她刚说完自己的名字,后面的话就被人打断。
“你是江南人吗?”那人眨巴着眼睛,问她。
谢宜浓摇头:“并非。”
尽管她心里极为不喜这种一味质问她人,却不展露半点和自己相关信息的交流方式,但她同样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异样。
更没有闭口不言。
毕竟,身份这种东西,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会被人知晓。
于她而言,早一刻,晚一刻,并没有什么分别。
“家父谢康宓。”她说。
从昨晚到现在,她这位父亲已经给了她太多的震惊,以至于如今亲口说出他的名字,心里仍一片平静,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后来,她再想起这一刻,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重新接纳了他。
“谢首辅?你便是那位久居江南的谢府二小姐?”
谢宜浓颔首:“正是。”
“我叫李春花,家父是光禄寺少卿李迅。”
不知是不是谢宜浓的错觉,自她说出她父亲是谁之后,李春花打量她的目光好像有了些许变化。
好像更热切了,又好像夹杂着点别的什么东西。
谢宜浓:“春花,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春花吗?当真好名字。”
李春花:“对,就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春花。我还有一个双生哥哥,叫李秋月。我们兄妹二人的名字,就是取自这句诗。”
谢宜浓一边同她寒暄,一边用余光专注着四周,她并没有错过周围人的反应。
早在她说出谢宜浓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周围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或震惊、或诧异、或好奇,甚至还隐隐夹杂着些许鄙夷和恶意。但这些,也只是外放了一瞬,便被隐去。
同时,她还注意到,在李春花说出她哥哥李秋月名字的时候,站在她右后方的那位周身散发着一抹温润书卷气的清秀女子,神情莫名低落下来。
一开始,谢宜浓并未觉得李春花的话有何不妥。
毕竟,那句‘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诗还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可当她把视线重新落回到李春花身上时,却无意间发现,李春花同她一样,一直用余光关注着旁人。当她看到居于她右后方的女子低落垂下头时,李春花的脸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抹笑容,落在谢宜浓的眼里,很是不舒服——像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满足,又像是冷眼旁观之后的幸灾乐祸。
总之,不似表现出来的天真。
也是这个时候,谢宜浓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如今她们的身份是秀女,纵她无意间提及的那句诗词令她想起了她的兄长,公然提及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况且,她那位兄长,又不是什么名动京城的人物,没有什么值得她炫耀的。
后来,谢宜浓才知道,那女子名为周若芙,是国子监祭酒周敬之的女儿。
她家与李春花家是隔墙邻居,与李府兄妹一起长大,三人之间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李周两家更是有着口头上的婚约。
原本,周若芙是要嫁到李府,给李春花当嫂子的。
可不等两人交换庚帖,李秋月就弄大了通房丫头的肚子。而周府乃书香世家,更是有‘周家女成婚五年无所出,夫君方可纳妾’的祖训。
周若芙虽然对李秋月有感情,却也没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况且,李秋月的所作所为和李府无作为的态度让周若芙很失望。
恰逢选秀,她便以秀女的身份入了宫。
而李春花呢,自皇上尚未登基时,便对他倾心。头一回选秀时,恰逢她生了病,身上起了疹子,没有赶上。
这三年,她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人,为的就是这一次的选秀。
当她得知周若芙不打算嫁给她哥,而是同样选择入宫后,曾和她大吵了一架。入宫前夜,才主动和周若芙和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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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宜浓:“你们兄妹的名字真好听。”
听她说了这话,李春花回神,莞尔一笑,道:“谢-宜-浓,谢-宜-浅,你们姐妹的名字也好听呀。”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提起了贤妃。
随即,谢宜浓听到周围传来一阵错落有致的倒吸气的声音,似是在诧异李春花的大胆。
毕竟,她们如今不过是尚未封位、连能不能留在宫里都两说的秀女,而贤妃娘娘身居高位,她们是不能直呼其名讳的。
能够入宫的这些秀女,家中父兄俱是官身。
其中,不乏有消息灵通者。她们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应该都知晓她与贤妃不睦。
而李春花,既然知晓她们是姐妹,断不会独独漏掉这一条关键信息。
李春花依旧是那抹天真的做派,她扫了一圈四周,又说:“怎么?你们竟然不知道吗?我们眼前这位谢二小姐,是贤妃娘娘的亲妹妹。”
她又把视线落在谢宜浓脸上,问:“我应该没说错吧?。”
谢宜浓:“没错。”
李春花还想说些什么,被一旁拿着花名册比对人数的嬷嬷打断:“你这秀女,好生无礼,不可直呼宫妃名讳。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须知,她们在储秀宫的这段时间,言行举止都会被嬷嬷们记录在册。
李春花面色一僵,随即语气诚恳道:“嬷嬷,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嬷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春花连连颔首:“多谢嬷嬷。”
敲打完李春花,嬷嬷开始给先到达储秀宫的她们分配住宿的房间。
她们这一届秀女,人数倒是不多,统共有十八人。
其中,这十八人里,八人是京城人氏,其余十位,皆是地方州府选上来的。
她们十八位秀女,三人一间。随她们一道入宫的丫鬟,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十八位秀女,每人带了两个丫鬟入宫。这些丫鬟,只分了两间大通铺。
好在,这样的日子,只需半个月。
半个月之后,何去何从,留下还是归家,便可尘埃落定。
这半个月里,她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宫廷、服侍帝王的规矩。
不出意外的话,她们会悉数留在宫里。
可若是谁公然不服管束,犯了宫廷的忌讳,不仅会被遣返归家,甚至还会累及父兄、家族。
故而,就算有人和谢宜浓一样,为了家族的存亡与兴衰,也不会妄动歪心思。
她们如今,才入宫,没有半点根基。
选择在这个时候动心思、搞事情的人,大抵分三种:
要么,是蠢。
要么,是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在意的人了。
要么,是她上头有能够给她撑腰,保她一路无虞的人。
想到这儿,谢宜浓脑海中浮现出白日她刚进储秀宫时李春花和她谈话的画面。李春花这个人,具体是哪一种?她暂时还看不明白。
但心里越发生出一种要对她敬而远之的直觉。
尤其是当她无意间看到李春花看着周若芙的背影流露出一瞬的怨怼时,就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同时,她也不由得庆幸:还好,她没有与李春花分到同一间房。
初来乍到,她不想和任何人交恶。
但一个人的喜恶,往往在初见的第一眼就定下了基调。她不愿委屈自己和第一眼就讨厌的人打交道。
与她分到同一间房的人,一位是来自京城的周若芙,另一位则是来自西北的梁清。
不知是不是她那位父亲在背后运作的原因,与她同寝的这两位秀女性子都还不错。
周若芙文静识礼,进退有度;梁清冷肃直白,说话不绕弯子。且二人都不是闹腾的人,相处起来没什么压力。
分完房间后,她们三人互通了姓名,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虽然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胜在气氛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