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还说,这句话,若是你问,才允我告知于你。若是不问,便不必再言。”
“方才我一直在想,若你不问,我还要不要告诉你。如今,你可是我正儿八经的主子。按理说,我是不该隐瞒的。可是,我又应了老爷。”
星华面上浮现出一瞬的懊恼,转瞬又变成雀跃。
“奴婢心中正为难呢,不想小姐竟真的问了。要我说,小姐,老爷当真是了解你。”
“或许吧。”她浅笑应了句。
谢宜浓此时也有点摸不清谢康宓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小时候,他对她的确很好。
“老爷说——”
话才起了个头,星华稍作停顿,回忆了一下今晨谢康宓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模仿道:“若是在宫里安顿下来,记得写信回来。”
“莫要报喜不报忧。”
“比起替你开心,为父更喜欢替你解忧。入宫之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尽可写信回来。”
......
对上谢宜浓的巴巴地望着她、好似没听够的目光,星华咽了下口水,“没了,说完了。”
一抹名为失落的情绪,隐隐浮上谢宜浓的面容。
星华一口气把谢康宓交代的事情说完,感觉口干舌燥的,兀自从一旁的矮几上倒了杯茶水,咕嘟咕嘟,两口灌下肚。
浣纱见她喝得急,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
两杯茶下肚,口渴总算得到缓解。而谢宜浓呢,好似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仍在品味谢康宓的那些话。
星华见状,下意识和浣纱对视一眼,却在浣纱的脸上看到了一瞬的茫然。
她是才被买到府上的,一心只知埋头做事,并无应对此等状况的经验。对上浣纱茫然无措的眼神,星华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任重而道远的愁绪。
浣纱这个小丫头,还需历练啊。
不由得,她又有些庆幸:还好她跟着一起来了,不然小姐带着浣纱和明珠两个愣头青,前期一定会过得很艰难。
她这样想,倒不是嫌弃浣纱和明珠。经过短暂的相处,隐约能够察觉出,她们两个做事还蛮稳妥的,就是少了些历练和熟稔之后的机敏劲儿。
转瞬,星华将乱七八糟的情绪敛起,又开口道:“除此之外,老爷还告诫我和浣纱:‘独木难支,后宫尤甚。唯有与小姐拧成一股绳,方能活得长久、自在’。”
除此之外,老爷还同她们说了好些话。只那些话中,隐隐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星华这才没说出来。
谢宜浓听了星华的话,总觉得云里雾里,不太真实。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会这般为她着想。
于是,她把视线投向浣纱。
见浣纱冲她点头,她才又把视线挪开。
但心情却并非如面上那般平静。
她回味着方才星华说过的所有话,想到坊间关于圣上对贤妃娘娘甚是宠爱的传闻,心里终于有了几分对前路的忐忑和不安。
除却贤妃指使孙嬷嬷对她做的事情,单是高位宠妃说发落就发落这一点,就让谢宜浓的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并非是她圣母心作怪,为自己的长姐鸣不平,而是对皇权、对君威有了初步的认识。
伴君如伴虎。
这是她此时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彼时,星华担心浣纱入宫后两眼一抹黑,分不清敌友,便低声给她讲了下前几日孙嬷嬷的事情。
如此一来,她也不至于把贤妃当成自己人。
一时间,星华讲得仔细,浣纱听得认真。唯有谢宜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无法自拔。
入宫不比进出城门,宫里住的都是主子,检查的程序严苛又繁复。
排到她们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很高了。
好在,她们各自有事情要忙,等待的这段时间,也没觉得有多煎熬。
她们的行李事先点验过多次,里面不夹杂半点不许带入宫中的违禁物品。检查过后,就放她们过去了。
宫外的马车是不能进宫的,但宫门内停了一排软轿。
她们这一批秀女,虽然尚未被册封,但勉强算得上半个主子,又是头一回入宫,断没有在人前露脸的道理,故而,每每检验通过的秀女,都会乘着软轿,送至储秀宫。
自此,余生的宫廷生活开启。
不知是不是得了贵人们的授意,宫道平坦,软轿却异常颠簸。
行至半途,谢宜浓不由得庆幸因困顿没有用太多早膳,不然按照这个颠簸法,非当众吐出来不可。
后来,她从浣纱和星华口中得知,并非只有她一个人软轿颠簸,她们前后几顶轿子都是这样。
显然,是后宫里的娘娘们想要给她们这一届秀女一个下马威。
路途行了大半,星华总算是察觉了不对劲。
她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快步走到随着软轿一起行走的太监身侧,言笑晏晏:“公公,辛苦你们了。只是我们小主前些时日才病了一回,实在受不得此等颠簸,你看,咱们能不能慢一些。”
说话间,她把攥在手掌心的塞到了领头太监的手里。
领头太监似是见惯了这样的事情,不着痕迹地将碎银子塞入袖口,却并未下达什么指令,而是慵懒抬眸,自上而下打量了星华一眼,捏着兰花指,用星华听起来有点渗人的尖细嗓音问:“你们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星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但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她依旧笑着,回应道:“禀公公,我们小主的父亲是谢康宓谢大人。”
这话一出,这位领头的太监终于开始拿正眼看人了,“原是谢府的二小姐,咱们知道了,会慢一些的。”
话音未落,他抬了下手,抬轿的小太监们步伐一顿,软轿变得平稳起来。
星华见状,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公公,你人真好。不知公公名讳,回头我必禀了小主,我们小主是个知恩图报的,定会好好感谢公公的。”
“不值一提,杂家是司礼监的庆红。”
“庆红公公,我晓得了。”
话没说完,她又把手摸到了钱袋上,抓出一把碎银子,又一次塞入了庆红的手上,“多谢庆红公公,多谢诸位,路这么长,你们也怪累的。我们初来乍到,对皇宫尚不熟悉,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这些银子,你们回头分一分,换些好茶喝。”
星华做完这些,脚步慢下来,没再与他们寒暄。
浣纱追上来,一脸崇拜地盯着她看:“星华姐姐,你好厉害啊,我看到他们都有点害怕。”
而星华呢,不仅解决了轿子的颠簸问题,竟然连领头太监的名字都问出来了。
这让她不得不佩服。
星华对她笑道:“这有什么?以后咱们就要在宫里生活了,为人处世方面,你也好好学着一些。多交友,少树敌,总归是好的。你记住了,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浣纱频频点头,无有不应。
星华往软轿凑了凑,低声问:“小姐,你还好吧?”
谢宜浓:“无碍,多亏了你的那瓶醒神药。”
许是添加了薄荷的原因,那瓶醒神药膏也有止吐的功效。
星华方才的举动,悉数被谢宜浓收在耳中。
听着星华为了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就大胆上前和太监们转圜时,若说没有触动,那全然是在撒谎。
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同时,她想起了年少时的谢星华,她好像是一如既往地大胆。
当时,每每去庄子上玩耍,无论是爬树掏鸟蛋,还是下河里摸鱼,星华都是冲在第一个。就算是她和谢宜浅起了龃龉,星华也总是不辨黑白地站在她这边。
后来,府上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她负气离京,二人才逐渐疏远。
听父亲说,此次入宫,星华是自愿的。她心里,应该一直惦记着她的。
当年,她负气离京,将京城的一切都抛下。本以为在江南交到了闺中密友,在生死之际,被她亲手推向深渊。若不是李将军及时赶到,她怕是真的已经殒命于山匪之手了。
如今,她不得不入宫。
陪着她一道奔赴这场囚笼的,竟然是她当年舍弃的玩伴。
想到这儿,谢宜浓的心里五味杂陈,忽然觉得对她很是亏欠。
思绪逐渐飘忽,除了星华,谢宜浓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李将军高大的身影。
酸涩从心底蔓延,很快抵达眼周,又很快被她压下。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还在江南,二人总会再次遇见。
如今,她已然入宫。
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连名讳都不曾知晓的李将军,她都不应再忆起。至于那抹始终未曾言明的情愫,也只能成为遗憾。
纵抱憾终生,她也希望他平安。
“小姐,我们到了。”
直到耳畔传来星华的声音,谢宜浓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软轿已经落了地,谢宜浓从轿子里出来,视线先后从抬轿的小太监和那位叫庆红的太监面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宫殿的牌匾上。
庆红:“小主,这便是储秀宫了。”
谢宜浓重新把视线落到庆红身上,温声细语,“多谢庆红公公,公公们受累了。”
许是在江南待久了的缘故,她说话的声调,不似京城人的生硬直爽,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温软,落在一众人耳中,很是动听。
当然,也只是声调是这般。
她的性子,却是一如既往地硬。
前有谢康宓谢大人宁愿舍了身居高位的贤妃也要保护的谢二小姐,让他们不敢公然小觑这位谢二小姐。毕竟,那位谢大人可是敢去皇上面前告御状的人。
孙嬷嬷有贤妃娘娘撑腰,都被皇上杖毙了。
更遑论是他们。
后有星华两次往庆红手里塞银子,让他们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至少出手大方。
如今,看到她对他们如此亲和,更是心花怒放。
庆红尤甚。
毕竟,她是喊出了他的名字的。
“小主客气了,这是咱们该做的。您歇着,咱们还要去宫门口跑第二回。”
谢宜弄颔首,目送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后,抬步走进储秀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