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圣眷正浓 第14章 第 14 章

谢府的后花园，假山湖畔。

行至此处，谢康宓忽然泄了力，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了支撑身体内的所有骨头。

再也迈不动步子，连站直身体都成了一个问题。

于是，他没了半点往日的端方形象，大喇喇地坐在假山山脚的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上，胸口起起伏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平安见状，默不作声退后几步，阻拦了所有想要靠近假山的下人。

谢平安记得很清楚，谢康宓上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李夫人下葬那晚。

那一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

不吃不喝，不出声，亦不点灯。

任谁去喊，也不出来。

谢平安那时虽然还年轻，但他了解谢康宓对李清秋的感情究竟有多浓厚。

早些年，他为了见李清秋一面，平日里那么端方儒雅的一个人，竟也敢翻书院的墙偷偷外出。

也正是因为他了解，他总觉得，那一晚的谢康宓过于平静了些。

于是，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守在了书房门口，半步不曾挪移。

凌晨时分，书房燃起了一抹火光。

起初，谢平安以为，是主子想通了。

可没一会儿，书房火光大盛。他察觉出不对劲，破门闯了进去。

火是从书房临窗放置的那一张小榻上燃起来的，是谢康宓亲手点燃的。谢康宓抱着往日他亲手为李清秋绘制的丹青半躺在小榻上，了无生气，眼睁睁看着火花燃起他的衣角。

谢平安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带离了火光冲天的书房，还为此烧伤了手臂。而谢康宓的左小腿，留下了好大一片疤痕。

自戕没成，谢平安担心他会来第二次。

不顾他的伤势，他将终日哭闹着要娘亲的谢宜浓从清秋院抱到了他的面前。

如此，才慢慢消解了谢康宓的寻死之心。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在谢康宓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神情。

谢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年的火光和方才他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一抹无可奈何和了无生趣的神情，长吁了一口气。

同时，他的心里，也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一盏茶之后，谢康宓款步从假山后绕出来。

谢平安故作不经意，觑了一眼，只见谢康宓面色平和，半点看不出异样。

谢康宓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老管家投来的视线，“走吧，去清秋院。”

谢平安快步跟上，“老爷，老奴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说吧，莫要吞吞吐吐。”

谢康宓向来不喜欢亲近的人跟他说话绕弯子，更何况他如今的情绪并不好，看似平和，实则没有半点耐心。

谢平安没与他计较这些，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奴想让星华陪着二小姐入宫。”

谢康宓顿下脚步，转身看着谢平安，神色动容，问：“星华可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舍得？”

谢平安嘿嘿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见不到了。再说了，她又不像二小姐，是主子的身份入宫的。到了年份，她便能从宫里出来的。况且，老爷，星华懂点医术，总是能帮到二小姐的。”

谢康宓眼眸里浮起一层水光，他拍了拍谢平安的肩膀，说：“平安，多谢你。”

“不过，这件事情，你说了不算，必须先征得星华的同意才行。”

谢平安：“老爷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了解。星华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小姐，她肯定会同意的。”

谢康宓也想起了谢宜浓年幼时经常和星华一起玩乐的画面，眸光里的清冷褪去，染上一抹久违的缱绻和怀念。

谢平安的妻子，是郊外庄子上佃农的女儿，名为张小花，出京巡庄子的时候遇上的。

他们一见钟情，很快成婚了。生星华的时候，张小花难产去世。

那时候，谢宜浓也刚出生不久。

谢平安手脚粗笨，把谢星华终日照看得哇哇大哭。

那时，李清秋初为人母，最是看不过幼儿啼哭。她便让人将谢星华抱来了清秋院，时不时的替谢平安照看着。

只不过，那时候，谢星华和谢宜浓年龄太小，根本记不得，两人是在襁褓内就陪伴过彼此的情分。

她们只当自己是对方年幼时玩闹的伙伴。

谢康宓很快从过往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对谢平安说道：“那我们兵分两路，各自去寻自己的女儿。若星华愿意，你便带她来清秋院。”

“好。”谢平安应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谢康宓行至清秋院的时候，谢宜浓正和那两位名为浣纱和明珠的侍女说话。

“你二人当真愿意随我入宫吗？”谢宜浓问：“就算不愿意，也没关系。我想听你们说真话。”

“奴婢愿意。”

“奴婢也愿意。”

谢宜浓将两人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浣纱最先开口应她，明珠稍显迟疑，听了浣纱的话后，才点头同意的。

谢宜浓还想说些什么，清秋院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谢康宓大步走了进来。

谢宜浓听到动静，抬眸望去，见来人是他，心中没有半分诧异，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很平静。

她很快收回目光，对浣纱和明珠二人吩咐道：“你二人先下去吧。”

“是。”她们二人应声退去。

谢宜浓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虚迎过去，问：“父亲怎么有空过来了？”

听青瓷说，她昏迷不醒的那几日，父亲经常过来探望她，甚至亲自给她喂药。反而是她退烧清醒以后，他便再没来过。

是以，方才那一问，带着她积攒了多日的情绪，颇有暗讽之嫌。

谢康宓的脚步在她身侧稍顿，“明日你便要入宫了，为父想同你说说话。”

话落，他先谢宜浓一步，率先入了凉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清秋院各处也点起了烛火。

凉亭也不例外。

悬在八个飞檐翘角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暖光，映射在父女二人身上，冷淡稍减，平添一抹温和。

父女二人对面而坐。

谢宜浓看着他，想起前段时日，府上流传的关于她入宫是为了替贤妃生孩子的流言，面露讥诮，问：“父亲是想同我说话？还是有事情要交代？”

谢康宓皱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艰涩开口，唤了她一声：“滟滟。”

谢宜浓闻言，也跟着蹙眉。

这一刻，两人谁也没有发现，他们脸上的神色如出一辙。

他又唤了她一声，语重心长又饱含无奈，道：“滟滟，你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而谢宜浓还沉浸在他对她这个称呼的不满之中。

自母亲去世后，‘滟滟’这个小名，几乎就再没人唤过。她也不想再让人唤，尤其是从谢康宓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误解？女儿不敢。”

“还有，父亲，女儿如今长大了。父亲还是莫要再唤女儿年幼时的小名了，终归是有些不合时宜。”

谢宜浓神色平淡，半点没有被长辈苛问的紧张，半点没有面对父亲时的温情，言语间充斥着令他反感的淡漠。

谢康宓敛眸，自嘲低喃：“不合时宜？”

他又想起方才过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她和青瓷的对话，心脏又抽抽地疼起来。他现在，连唤她小名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片刻后，谢康宓妥协：“好吧。滟——浓儿。”

口不对心的表面妥协，让他一开口，就喊错了称呼。对上谢宜浓才舒展开、又即刻蹙起的眉眼，他连忙改了口。

谢康宓在朝堂混迹了大半辈子，不至于看不出谢宜浓敷衍的态度。

言语之间，也是半点情分都不给他留。语气**的，专门往他的心上捅刀子。她就差把不想同他好好说话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可这是他应得的，只好受着。

且甘之如饴。

至少，她还愿意认下他这个父亲，不是吗？

态度差点又算什么。

谢宜浓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轻易改口。

明明是她主动要求的，可当他真的不喊她‘滟滟’了，她并不觉得畅快，心里反而生出一抹无法言说的郁气。

也是这一刻，谢宜浓忽然意识到，若他从此改口，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喊她‘滟滟’。一想起这些，她就越发高兴不起来。

谢康宓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之所以那么快改口，是不想惹她气恼。

“浓儿——”

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一开口，她的神色好像更冷了一点。

谢康宓一时摸不清她的脾性，话音戛然而止。

同时，他不由得暗自揣测：此番她忽然变脸，是不喜他的称呼，还是他这个人？想来，应是后者。

但也仅限于暗中揣测。

他的神情异常平和，至少在谢宜浓眼中是如此。这一刻的他，仿佛是一个脾气温良、包容子女脾气的好父亲。

像极了，她记忆里的模样。

若是平时，见到这样的父亲，她或许还会觉得欣喜。

可如今，一想到他之所以在她面前扮演慈父的形象，不过是为了让她入宫之后听从谢宜浅的摆布，她就恨不得亲自上手撕破他的假面。

于是，她彻底没了耐心。眉眼清冷，口吻急躁,“天色已晚，父亲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女儿有点困了，想回去休息。”

谢康宓假装没有看到她溢于言表的不耐和焦躁，慢吞吞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到她面前，另一杯则放到了自己面前。

夜风拂过，茶香隐隐漂浮在半空。

谢康宓轻抿了一口，苦涩一直从口腔，蔓延到心底。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并非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很失败。”

谢宜浓沉默着，视线并未落在对面，而是盯着面前的茶盏。茶水澄澈，甚至能够映出她清冷的面容。

但谢康宓知道，她听进去了。

他继续解释道：“你秀女的身份，的确是为父不查，才让她们背地里运作而成。但是，浓儿，你要相信，为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用你去谋求荣华富贵的念头，更加不想你入宫。”

“可惜，我发现的太晚了。”

“贤妃前段时间小产，亏损了身子。据太医说，此生再难育有子嗣。她们便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瞒着我，将你的名字呈到了礼部。”

浓稠的夜色，为他的声音徒增一抹惆怅。

谢宜浓听着，心里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她没有想到，他甫一开口，竟是在剖析过往。她也没有想到，她的秀女身份竟然是这么来的。

但三言两语，仍不可消解她心头的委屈。

“前段时间，府上的流言，可是父亲授意的？”

不等他答，她又把心里最恶意的揣测问了出来：“莫非父亲是觉得，你身为父亲，身为男人，不好公然过问、亦或是叮嘱女儿的生产之事，便想借着下人的嘴，把你心里的想法传到女儿耳中？”

谢康宓听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声音也莫名比方才要大一些，带着一抹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质问语气。

“莫不是在滟——”

“莫不是在你的心里，为父竟是这样的人？”

谢宜浓没说话，只偏执地盯着他看。

她在等一个确切的答案。

谢康宓见她这样，心都凉了半截。

什么不合时宜的称呼，什么唤她的大名，在激荡的情绪之中，悉数被谢康宓抛诸脑后。

他的神色晦暗，庆幸低喃：“还好，今日我来了。不然，我的滟滟，定然会怀着对我的怨怼和失望入宫。”

听到他亲昵说出‘我的滟滟’这四个字后，谢宜浓面颊一热。

但这一次，她没有让他改口，激愤的情绪也逐渐安定下来。

谢康宓又言：“滟滟，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安危，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我又怎么舍得那般算计于你。”

“为父今日前来，就是要告诉你，入宫以后，你可以只做你自己。就算是一朝有孕，也只能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贤妃，所谓谢府的荣华。你只需记得，无论你做什么，为父都会站在你的背后，为父会成为你最为坚强的后盾。”

谢宜浓沉默好久，才又缓缓开口，问：“父亲这话，可当真？”

谢康宓：“当真。”

她又问：“若有朝一日，女儿和贤妃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父亲也会站在我的身后？而非位高权重的贤妃娘娘？”

这下，轮到他沉默了。

就在谢宜浓以为等不到他回答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低沉且坚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