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前一日,日暮时分。
晚膳后,谢宜浓把正在收拾行装的青瓷喊了出来,准备与她在清秋院的凉亭中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此刻,青瓷还不知道,谢宜浓并不打算带她入宫。
谢宜浓唤她出来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收拾自己准备带进宫的东西。
眼下,青瓷见她家小姐只是盯着她看,并不言语,便开口问道:“小姐,你唤我出来,是要做什么?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明日我们便要入宫,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好呢。”
说完,青瓷便准备起身。
谢宜浓连忙开口:“哎,青瓷,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青瓷这才重新坐回去,眼巴巴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那神情,仿佛是在说:“小姐,你说吧,我听着呢。”
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谢宜浓忽然有点紧张。
自从刘胭脂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便封闭了自己,鲜少敞开心扉。哪怕对方是青瓷。
而今,她即将入宫。
若是她的运气好,能够躲过后宫妃嫔的明枪暗箭,那她们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可若是她的运气不好,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而她的运气,向来不怎么好。
更何况,后宫之中,还有一位心思并不怎么单纯、满心想要借她的肚子生龙嗣的长姐。单是要防着她,估计都要花费庞大的心力。
更遑论是旁人。
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眼中,可不会有人关心二人的关系是否和睦。
因着那层断不掉的血缘关系,她将永远无法与谢宜前割席。
后宫的那些妃嫔,只会将她当成谢宜浅同一阵营的人,甚至会把当初在谢宜浅那里吃过的亏,反施在她的身上。
她的前路,可谓是千难万险,危险重重。
越是这样想,谢宜浓就越是坚定了不让青瓷随她一道入宫的主意。
青瓷是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还在意的人之一,她不能带着她陷入一辈子都难以脱身的泥淖之中。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除了紧张,她还有点心虚。
尽管她的初衷是不想让青瓷随她一起涉入未知的危险之中,但这一刻,她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她要抛弃青瓷’的错觉。
青瓷虽然是奴婢,但二人一同长大,是互相陪伴彼此时间最长的人。
在谢宜浓的心里,青瓷就是她的姐妹。甚至,比与她有血缘关系的谢宜浅都要重要。
故而,尽管紧张,尽管心虚,但她的主意始终不曾改变。
她对青瓷很了解,她虽然平日里又勤劳又乖顺,但骨子里却也执拗得很。若是直接告诉她不许她跟着自己入宫,那她一定是不愿意的,说不定还会闹情绪。
临别在即,她不想看到青瓷不高兴。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这一瞬,谢宜浓的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她决定打感情牌。
青瓷从未见过她如此吞吞吐吐的一面,越发好奇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催促道:“什么事?小姐你快说呀。”
彼时,谢康宓的身影出现在清秋院外。
明日她便要入宫了,他心里实在是记挂,一口晚膳没用,原样让人撤了下去。
谢康宓很清楚,他去信江南将她召回京城选秀这个举动,着实伤了她的心。他也知道,他是等不到她来同她话别的。
他便只能来清秋院寻她了。
有些话,他还是要和她说清楚的。
他不能让她真的以为,他也和浅儿母女一般,欲要她生下皇嗣光耀府上门楣。
却不想,无意间听到了她和青瓷的对话。
他行到清秋院的门口时,刚好听到谢宜浓那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下意识的,他顿下脚步。
他们父女二人如今的关系,很是疏离。想要听她诉说心里话,更是他的痴心妄想。
他知道,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可他就是挪不动脚步。
他想知道,她如今的心事都是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谢平安,看着他孤寂萧瑟的背影,神色也染上一抹无可奈何。摇头的同时,无声叹了一口气。
谢宜浓和青瓷交谈的声音徐徐传来,门外的两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站在那里,安静听着。
“明日便要入宫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外祖父。”说起远在江南的外祖,谢宜浓一脸愁容,并非假装。
“青瓷,除了外祖父,你是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找谁帮忙了。”
青瓷最见不得她忧心,更是见不得她如此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说话。
当即,她道:“小姐,你就说是什么事吧,我一定照办。”
而院外的谢康宓,听完谢宜浓的话,呼吸一顿 ,心里传来一阵滞涩的钝痛。
原来,在谢宜浓的心里,他甚至都算不上她亲近的人。
或许,他只是顶着父亲名号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照在斑驳的院墙上。
萧瑟,又孤寂。
“老爷,你还好吗?”
老管家谢平安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干巴巴地低声说了句:“日子还长,小姐还年少,以后会好的。”
谢康宓颔首,继续听着。
院内,谢宜浓半点没有防备,继续和青瓷交谈。
自从府上的下人换了大半,她就很少再刻意防备什么。新来的这些下人,很是规矩,根本不会刻意偷听主人的谈话。
同时,谢宜浓并不觉得,这一次的对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谢康宓会忽然来清秋院寻她。
其实,也不是没有料到,她只是不想承认。
这几日,她一直有一种预感:她的父亲,一定会在她入宫前来找她一趟。
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她才一直窝在清秋院,等着他主动来找她。
尽管她万分不想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是存了专门与父亲置气的心思。她就是想要他主动过来,而非还像小时候那样,她巴巴地跑去他面前撒娇。
她就是想告诉他,她与他的父女情分早就淡了,再也回不去早些年了。
“青瓷,我思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外祖父一个人在江南。可我明日即将入宫,已经没时间亲自走一趟江南。”
说到这儿,她稍微谢宜浓握住青瓷的手,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又和我江南住过这么多年。除了我以外,你便是最了解外祖父脾性的人。”
听到这儿,青瓷已经隐隐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具体是什么了。
青瓷面上浮起一抹担忧:“可是,小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入宫。”
青瓷就是莫名觉得,这个世上,除了她,再没人能把小姐照顾得舒舒服服。
谢宜浓也学着她讲话的方式,“可是,青瓷,除了你,我不放心把外祖父托付给任何人。”
“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倔强的怪老头。若只是个携着我的口信前去的陌生人,他或许都不会听人把话说,就把人赶出去。就算耐着性子,勉强听人把话说完,他也不会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更别提跟人回京了。”
“回京?”
青瓷一脸惊讶,她原本以为,小姐之所以提起,是想让她久居江南,替她在李老太爷面前尽尽孝心,甚至是替她养老、送终。
谢宜浓颔首,又道:“若是外祖父在京城,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再见面。可若他一直蜗居在江南,我们此生怕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更何况,外祖父在京城是有宅子的。”
“这些年他迟迟不来京城,一是不想触景生情,二是不愿看见父亲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
“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外祖父,我们都看开了。他心里唯一记挂的,也就我一个。”
“你带着我的手书前去,再亲自劝说一番,我想外祖父他会来的。”
青瓷听她说完这些,安静思考了一瞬,又问:“那小姐准备带谁入宫?”
这是她唯一关心的问题。
“这几日,我一直在观察。谢管家前两日送到清秋院的丫鬟里,‘浣纱’和‘明珠’都还不错,性子沉稳,行事妥帖。”谢宜浓一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应得也很是流畅。
“明珠和浣纱?”
青瓷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两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点头感叹小姐选人眼光不错的同时,又忍不住咕哝了句:“可我还是不放心,她们哪里有我了解小姐?”
谢宜浓笑道:“她们自是比不上你。”
“可是青瓷,我还是那句话,你和外祖父是我如今最为亲密、也最为重要的人。除了你,我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
院外,谢康宓长吁一口气,转身,对谢平安说了句:“走吧,我们待会儿再过来。”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和胸腔里翻涌不止的情绪,免得他和谢宜浓说话时流露出异样,让他们父女二人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她和青瓷的这段对话,是她心里最为真实的想法。
她心里,真的没有他这个所谓的父亲了。
可越是这样,他和她接下来的那场对话,就越发重要,越发有必要。
后宫中的女子,孤注一掷起来,性命也会很快就没了。他不能让她真的觉得,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尽管他已经不是她心里最为亲密的人,但他这个父亲,依旧可以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