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造船厂像一头沉在近海的死兽,锈迹斑斑的钢架在碎雨里扭曲成狰狞的姿态,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混着铁皮屋顶的“哐当”声,像极了濒死者最后嘶哑的喘息。
阿坤坐在集装箱上,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火星烫到指腹,他才猛地回神,将烟头狠狠摁在积满污水的铁皮。
他脚边扔着一张皱巴巴的通缉令,上面印着他的照片,旁边用红笔圈出的名字——“尤宴”,被划得面目全非,墨迹晕开像干涸的血。
“大哥,我们真的要对尚明远那女儿动手?”旁边的瘦猴搓着手,声音发颤,“尚明远虽然死了,但他老婆还在市局,这要是失手……”
“而且刚才我去厕所,好像看见码头入口那边,有个穿黑夹克的人在打电话,背对着我们,看不清脸,手里还拿着个……像对讲机的东西。”
“失手?”阿坤猛地掐灭烟,烟头扔在积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我们现在还有退路?”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弹簧刀,刀刃弹出时发出“咔嗒”一声,在雨雾里泛着冷光,“尚明远毁了我的货,杀了我的兄弟,自己安生了七年。”
“现在我们被追得像条狗,他女儿凭什么安安稳稳活着?”
江风更猛了,吹得他的连帽衫兜帽滑落,露出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狰狞得很。
他盯着远处唯一一条通往码头的小路,那路已经被浓雾吞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张咧开的嘴。
眼里的狠戾像淬了毒,却又多了点警惕,他突然侧过头,往瘦猴身后的集装箱缝隙瞥了一眼——那里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那缝隙里盯着他们。
“那丫头在那个漓乡一中。”
“漓乡一中?”瘦猴愣了愣,往阿坤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那地方离这儿远得很,而且……学校里人多眼杂,怎么动手?还有刚才那个黑夹克,会不会是……”
阿坤冷笑一声,从集装箱上跳下来,积水漫过他的鞋,冰凉的触感没让他有半分停顿。
“不然我们怎么离开漓乡?”
“阿俊已经被抓了,他要是说出什么我们全他妈得完蛋!刘哥也联系不上!”
他顿了顿,摸出一个破旧的手机,翻出一张偷拍到的照片——照片里,尚诗情穿着绿白校服,站在操场边,阳光落在她脸上,刺眼的很。
阿坤的指尖在照片上狠狠划了一下,像是要把那笑容刮掉。
瘦猴还是怕,咽了口唾沫:“可尤宴是局长的,H省肯定也有警察盯着……还有刚才那个黑夹克,万一……”
“盯着又怎样?”阿坤把地图卷起来,揣进怀里,弹簧刀在指尖转了个圈,“我们现在是没路可走了!尚明远躲了七年,最后还是死在我手里,他女儿也别想好过!”
他拽住瘦猴的胳膊,把他往造船厂外拖,江风卷着雨丝打在两人脸上,“现在就走,连夜赶去漓乡,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那丫头带回来!”
瘦猴踉跄着跟在后面,看着阿坤决绝的背影,眉骨上的疤在雨雾里闪着凶光,突然觉得心里发寒。
他知道,这一去,要么把人带回来换条活路,要么就和阿坤一起,栽在漓乡的山路上——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得选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的浓雾里,只留下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在造船厂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等着猎物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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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乡的雨下了整夜,直到清晨才勉强收住,却把天空压得低沉沉的。
漓乡一中的操场上,塑胶跑道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彩色的气球被风灌得鼓鼓的,却没什么喜气,反而像悬在半空的招魂幡,在风里晃来晃去。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混着人群的喧闹、加油声,还有远处小卖部冰柜的嗡鸣,搅成一团。
尚诗情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站在操场边的检录处,手里攥着号码布——“207”,她今天要跑八百米,可从早上出门起,心里就总堵着块东西,眼皮也跳个不停。
尤其是刚才路过学校后门时,总觉得巷子里有双眼睛盯着她,回头看,却只有一辆蒙着灰的面包车,停在老槐树的阴影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个黑洞。
“十七,快走了!”同班的女生拍了拍她的胳膊,她才猛地回神,点点头,跟着队伍往跑道走去。
操场中央的草坪上,各班的方阵正在表演,有人举着彩色的花束,有人穿着卡通玩偶服。
“各就各位——预备!”裁判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尚诗情蹲在起跑线上,手心紧张到出汗。
“砰!”发令枪响了,尚诗情猛地回过神,跟着人群冲了出去。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雨过天晴后的泥土味和塑胶跑道的味道,也带着操场边人群的呼喊。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同班女生扯着嗓子的加油声,混在乱糟糟的喧闹里成了能稳住心神的锚点。
周围还有宁谦和周胜瑜的喊声,苏溢可和艾栀墨的加油声。
尚诗情攥紧拳头,调整着呼吸,把那些莫名的不安压在心底。
第一圈跑完时,她落在队伍中间,膝盖有些发沉,可瞥见跑道边加油的同学,还是咬着牙加快了步频。
跑到某个弯道,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加油。”
方谨呈。
“十七,冲啊!”苏溢可陪跑了一圈,此刻终于快到终点。
她猛地回神,不再去看那个方向,只顾着往前跑。
终点线的红绸在风里飘着,像一道醒目的界线,跨过去,好像就能把那些莫名的寒意甩在身后。
最后一百米,她拼尽全力冲刺,耳边的风更响了,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腿一软,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同学稳稳扶住。
“厉害啊十七!跑了第四!”周胜瑜递过来一瓶水,尚诗情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觉得胸口的闷堵散了些。
“废话!总共就六个人!”苏溢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宁谦在旁边补刀说“就是就是”。
尚诗情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刚才跑步时的紧绷感总算散了些。
她靠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喘气,听着苏溢可跟周胜瑜宁谦斗嘴,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得变了形,冰凉的水汽沾在指尖上。
“尚诗情?有人叫你。”一个看着面生的女生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后面,“在后门那里。”
尚诗情愣了愣,后门?是谁会在后门找她?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黑着,没收到消息。
“好,我现在过去。”尚诗情把矿泉水瓶塞给苏溢可,“你在这儿等我会儿,说不定是哪个同学找我帮忙拿东西。”
苏溢可摆摆手,眼睛还盯着操场中央的接力赛:“快去快回,你们班快到了,缺你一个凑不齐人!”
尚诗情应着,转身往学校后门走。
从操场到后门要穿过一条栽满玉兰树的小径,昨晚的雨把花瓣打落了一地,白色的花瓣泡在积水里,像散落的纸钱,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潮湿的腐味。
风一吹,树枝上的水珠滴下来,砸在脖子里,凉得她一缩脖子,早上那种被盯着的不安感又悄悄爬了上来。
刚刚那个女生好像裴幼宜的一个朋友,难不成是裴幼宜找她?
她下意识加快脚步,眼角的余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正跟着她的脚步移动。
走到后门巷口,她停下脚步往里面看,没看到熟人,只有那辆蒙着灰的面包车还停在老槐树下,车窗依旧黑沉沉的,像一只闭着眼睛的野兽,正等着她靠近。
“谁找我啊?”尚诗情朝着巷子里喊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声,却没人回应。
只有远处操场的喧闹声飘过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水。
她皱了皱眉,刚要转身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却踩得巷子里的碎石子“沙沙”响。
“裴幼宜?是你吗?”尚诗情回头,巷口的光线被老槐树挡了大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身形和裴幼宜倒是不太像,站在那里的姿态也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
她刚要再开口,一股刺鼻的甜腥味突然钻进鼻腔,像腐烂的水果混着酒精,呛得她猛地咳嗽起来。
“你……”她想后退,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尚诗情挣扎着想要甩开,可那股甜腥味越来越浓,脑袋突然变得昏沉,眼前的身影开始晃,巷口的面包车、地上的碎石子,都变成了重影。
她想喊苏溢可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唔”声。
“别挣扎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不是裴幼宜,也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
尚诗情的视线渐渐模糊,她看到那身影身后又冒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个蒙着布的瓶子,刚才的甜腥味,就是从那里面散出来的。
她的腿一软,整个人往地上滑去,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老槐树下的面包车车门被拉开,像一张张开的兽口,要把她吞进去。
意识彻底沉下去前,她好像听到苏溢可在远处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可太远了,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男人攥着她手腕猛地用力,把她往面包车里拖,后背蹭过粗糙的车门,疼得她皱紧眉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面包车的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操场的喧闹。
尚诗情被扔在冰冷的座椅上,头歪在一边,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