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黄色的便签,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泓希沉寂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涟漪。
返程的保姆车里,他破天荒地没有看剧本,也没有听demo,而是依言闭上眼,用手指按揉着“合谷穴”。起初是机械的,带着一丝自嘲——他竟真的相信这种小把戏。但几分钟后,酸胀感从虎口蔓延,竟然缓解了紧绷的太阳穴。他靠在椅背上,第一次在工作的间隙,获得了片刻真正的休憩。
当晚回到那间能俯瞰整个城市夜景、却冰冷得像样板间的公寓,他站在宽敞得可以游泳的浴室里,看着按摩浴缸,最终却接了一盆简单的热水。按照便签上的指示,泡了二十分钟脚。水温一点点渗入皮肤,暖意顺着小腿攀升,驱散了积压一整天的寒气。
很简单的三件事,却像一套精准的仪式,将他从“影帝陆泓希”的状态里,短暂地剥离出来。
他没有联系她。她也没有再出现。仿佛那场发生在通道角落的短暂交锋,只是一个幻觉。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晚晴正坐在自己布置温馨的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微微出神。
她的工作微信里,那个置顶的、名为“陆泓希项目”的对话框安安静静。她点开他的头像,那是一张官方宣传照,笑容完美无瑕,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
她想起直播那天,他即将失控前那一秒的眼神——不是影帝的从容,而是一种近乎幼兽被困的惊惶。那一刻,她的专业素养让她做出了反应,那个“三下轻点”的暗号,几乎是基于心理学本能。但事后回想,驱使她写下那张便签的,似乎并不仅仅是“确保项目核心人员状态”的职业操守。
那是一种……看到过于精美的瓷器即将出现裂痕时,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一把的冲动。
她甩甩头,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驱散。她林晚晴能在难搞的客户和复杂的项目中立足,靠的就是绝对的理性和专业。情感用事,是她的禁区。那个因她运用心理学知识而被“劝退”的偏执追求者,就是最深刻的教训。
三天后。
景尧哥将一份装帧精美的剧本推到陆泓希面前,脸上是罕见的、毫不掩饰的兴奋。
“泓希,周暮导演的新本子!冲奖的文艺片,男主角是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役运动员。这是个转型的绝佳机会,但……”景尧顿了顿,神色凝重,“周导要求极高,他需要看到你完全卸下偶像包袱,展现出角色破碎的内在。下周的见面会,相当于一次非正式试镜。”
陆泓希拿起剧本,封面上只有两个字:《归途》。
他翻开第一页,就被那沉重而压抑的文字攫住了。角色内心的挣扎、恐惧、夜半的惊醒……每一个细节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光鲜外表下,那个同样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灵魂。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可每一次,他看到的都不是那个伤痕累累的运动员,而是“陆泓希在演绎伤痕”。完美的技巧成了最大的障碍,他无法打破那层坚硬的表演外壳。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比之前更甚。
深夜,他再次站到浴室镜子前,尝试进入一场情绪崩溃的戏。他调动了所有技巧,面部肌肉扭曲,青筋暴起,可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依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在观察自己的表演是否到位。
“砰!”
一拳砸在洗手台上,指骨传来剧痛。挫败感像冰水浇头而下。他滑坐在地,将脸埋在掌心。周暮导演能看穿一切虚假,如果他交不出真实的破碎,就会永远被钉在“流量演员”的耻辱柱上。
寂静中,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
他点开了与林晚晴的微信对话框——那是上次工作对接时添加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系统自动生成的“我们已经是好友了,现在开始对话吧”。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求助于她,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无能,将自己的职业困境,甚至脆弱,暴露在一个近乎陌生的人面前。这很危险。
可是……那张黄色便签带来的、短暂的安宁,诱惑力太大。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精心编织的借口,用最直白的方式,敲下了一行字:
「林经理,你那里有没有能帮助‘入戏’的特效药?」
深夜,当那个安静的对话框突然跳出一行字时,她的心还是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像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向唯一可能的光源,发出了疲惫而直接的求救。
林晚晴看着这行字,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理智告诉她,这超出了她的职责范围,介入客户的私人创作状态是危险的。
但她眼前再次浮现出他站在镜头前,那种仿佛与全世界隔绝的孤独感。她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也曾被困在“优秀客户经理”的人设里,几乎忘记如何真诚地表达。
信息发出去后,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的等待都变得无比煎熬。他会不会太过唐突?她是否会觉得他莫名其妙,甚至……看轻他?
她关掉了正在起草的、措辞严谨的拒绝模板。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林晚晴的回复和他一样简洁,没有任何表情符号,只有冷静的文字:
「有。但药方需要根据‘病因’和‘体质’定制。需要面诊。」
紧接着,第二条信息跳了出来,是一个地址定位,不是公司,也不是咖啡馆,而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社区图书馆。时间定在次日凌晨五点。
陆泓希看着那个地址,愣住了。一个绝对不会有狗仔和粉丝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他回复:「好。」
清晨四点五十,城市还未完全苏醒。
陆泓希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色运动服,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那家位于老城区的社区图书馆。
这个时间,图书馆里只有零星几位早起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和油墨的沉静气息。
她在图书馆的角落等他,心情是罕见的、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在一个靠窗的、被高大书架环绕的角落里看到了她。
林晚晴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和牛仔裤,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书,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安静的静物画。
当陆泓希穿着运动服,带着一身掩不住的倦意在她对面坐下时,林晚晴知道自己无法袖手旁观了。他的“病因”清晰得让她心惊——一个被技巧绑架,以至于无法触碰真实自我的演员。
她看到他,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陆老师,早上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早上好。”陆泓希在她对面坐下,摘下了口罩,露出带着倦容的脸。在这个环境里,他奇异地感到一丝放松。
“您的‘病因’?”她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像个最专业的医生。
陆泓希沉默了一下,将《归途》的剧本推到她面前,然后,艰难地,几乎是剖白般,说出了自己的困境:“我……演不出真实的‘破碎’。我的技巧,成了我最大的墙。”
林晚晴没有去看剧本,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她听他说完,然后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开始写。
不是药方,而是一个问题:
「当你不再是陆泓希时,你是谁?」
陆泓希看着那个问题,瞳孔微缩。
他沉默了,挣扎了,最终给出了一个近乎悲凉的答案。那一刻,林晚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那个同样被人设困住,差点失去本心的自己。
一种超越专业的共鸣,在她心里产生了。
她没有用空泛的理论安慰他,而是给出了最具体、最可操作的方法:将内在的情绪,转化为身体感知的记忆。这是心理学中的具身认知理论,也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他的“钥匙”。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忘掉剧本,忘掉角色。陆老师,回答我,当你卸下所有身份、头衔和光环,只是一个独自待在房间里的‘人’时,你在想什么?你害怕什么?你渴望什么?”
她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层层的伪装,直指核心。
陆泓希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想用标准答案搪塞。但对上她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眼睛,那些虚伪的言辞哽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一个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深埋心底的恐惧,几乎要脱口而出。
窗外,第一缕阳光恰好越过书架,照亮了他们之间这方小小的天地。光柱中,尘埃缓缓飞舞。
在这个寂静的、充满书卷气的清晨,在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地点,顶流影帝陆泓希,开始向他年轻的合作者,进行一场关于“我是谁”的灵魂叩问。
而他的“特效药”,正握在眼前这个女人的手中,始于一个他尚未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