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招呼店小二,又点了两道菜,多付了一份押金,要用食盒装着带走。她饮尽茶汤,吩咐盛明希自己找间客栈休息,她要回绣楼去守着阵法和那对主仆。他不肯,放下碗筷,非要跟她一起,颇有些耍赖的意味。这才几日盛明希便与她熟稔得没大没小,给点好脸色便得寸进尺,她懒得计较,举起手掌,拇指中指相扣,还未施法,仅仅一个手势便镇住了他。
青袖拎着食盒回了绣楼,出门前布置的结界安然无恙,她挥袖撤去,进了后厢。
小童已点上了灯,香儿也醒了。一个垂髫小儿,正是一边上房揭瓦一边要糖吃的年纪,一个豆蔻少女,合该娉娉袅袅承欢膝下。如今却在这死了人的荒凉小院里相伴着。青袖看着他们面前米粥小菜和白面馒头,觉得何府的态度也挺微妙,不算重视也谈不上苛待,有些叫人捉摸不透,她把食盒搁在了饭桌上“吃这个吧!”
两人对视一眼,年纪大点的香儿开了口:“多谢仙子,这些已经够我们吃饱了。”
小童吸着鼻子眼神偷瞄,却也乖乖地没有说话。
青袖只好亲自打开盒盖,取出菜肴:“桂花糯米藕也不吃吗?还有虾皮小馄饨哦!”
小童咽了口水,到底没能忍住:“谢谢仙子!仙子青春永驻,仙寿恒昌,得证大道,羽化飞升!”
他虎头虎脑的模样实在可爱,青袖没忍住笑出了声:“嘴巴这么甜?不会是跟你家两位道长学的吧?”
香儿看她面上笑意如春雪消融,也不再拘谨,安静用起饭来。
青袖看着小童:“我在青州广微观里还见过一个小孩儿,跟你长得有点像。”
小童的嘴角沾了桂花蜜,他舔了一下答道:“那是我弟弟平安,我后娘生了小弟弟,我爹就把我俩一块儿送到观里了。”
真是好巧,这小院里如今四个人,一个被冷待,一个被卖身,一个被送走,还有一个……所以说,盛明希啊,幸好你不在此处,否则你这爱意盈身之人,该何等多余?
一道甜食就把二人收买了个彻底。青袖无意中又从叫如意的小童嘴里听了些广微观的事,香儿也在一旁说了何家不少零碎的秘辛以及奶奶告诉她的乡野传闻。多数无用,她只当闲话听了,少数她放进了心里有待查证。
年纪小就是吃得多、睡得多,再者,香儿身体本就虚弱,没过多大会儿,二人上下眼皮儿便开始打架,青袖于是便叫他们早早安置,自己则上了二楼。
此处基本如秦少成文书中所报,俱是珠帘、绣架、妆台等闺阁女儿的配置,看上去似乎并无异常,墙上一幅题字是王摩诘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绣了半朵的牡丹和卸下的钗环是主人遗留的痕迹,除了床榻稍显凌乱,房间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
据说自香儿走后,何小姐拒了新来的丫鬟,甚至拒绝送饭的仆人踏进她的小院,何家便在墙上开了个门洞,每日从此处给何小姐送些吃食。正月十五那晚镇上有五年才一次的盛大灯会,送饭的仆人当天着急出门竟忘了自己的差事,看完热闹半夜回来时才想起,他觉得往日里送过去的吃食大小姐也有分毫不动的,好好的饭菜都给浪费了,他这回少她一顿又何妨呢?便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来送饭。一如既往没人应声,他没在意,放下新食盒,拎了昨日中午的旧食盒就走了。等到中午时,才发现早饭还是原来模样,可这下那病歪歪的小姐可就一整天没进食了,到底是府里的主子,他害怕出事,便报了上去,何二小姐带人查看,才发现姐姐双手交合躺在床上,身体冰凉,早就没了呼吸。后来他们把何小姐尸体搬走,弄乱了床铺,却再也没人在意了。
何家应该也很矛盾,既不肯承认是家风不正招来妖孽害死了女儿,又担心报官验尸坏了一个死人的贞洁,病死最好,可万一是自戕或者饿死等情况,镇上人的唾沫星子得把何府的牌匾砸穿。
青袖翻看着何小姐诸多陈旧的藏书,孤寂的岁月比枯燥的经史子集更难以忍受,四书五经都叫她翻得发旧,还有数本游记和话本,她是否也幻想过自己如作者那些人康健自由,行遍山川湖海,看尽日月星辰,而不是以孱弱之躯困在这方方正正的绣楼里苟延残喘?青袖看到一本《凤翔记》,这也是她爱好的话本,她随手翻动,在尾页上看到何小姐留下的虚浮的字迹:长风枉为神,不敢消杀吾。
一个闺阁女子经历了多痛的伤才能写下这绝望又狂妄的诗?此刻,仿佛她冷冽的灵魂带着疾风穿过青袖的胸膛,让她疼痛又清醒。
上天啊,你将小女子的命运翻云覆雨,又冷眼旁观她苦苦挣扎生不如死,究竟为何?
所以啊,何绵绵,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吧?
青袖今夜又是难眠,从藏书中一点点寻找着何绵绵存在过的痕迹。如此,月上中天,又渐渐下沉,阁楼的烛火亮了一整晚。
盛明希来时正瞧见青袖于院里石桌旁翻看着什么,他倾身探首挨近了瞧,她头也没太抬,食指抵着他的额头推得远远的,专心思索着什么。
她指尖凉凉的,明明被触碰的是脑袋,心口却生起熟悉的酥酥麻麻的感觉。他觉得男女之间这样的小动作多少是带点亲昵的,于是便有些沾沾自喜,可看着师姐专注的模样又觉得她可能就是单纯地嫌他厌烦。叫他甚是苦恼。
“莲藕馅的包子,师姐,你尝尝……”
石桌那头盛明希推过来一碟包子,青袖捡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她喊来如意,叫他拿几个进去和香儿一起吃,再把昨天晚上的食盒拿出来。
“去,把食盒还回去,押金要回来。然后卯时准备收阵。”
“好嘞!”
盛明希听话地走了,青袖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继续翻着手里泛黄的书页,面色凝重,如果刚刚盛明希坚持要看,他就会发现这居然是本阴阳秘术,即使在修仙门派,这类书籍也都被列为**,它不起眼地掺杂在一堆话本里,一个深闺小姐怎么会有这种书呢?是不识字的香儿买错了吗?不,不会,普通书局怎会有这种书?还是那可疑的白九郎落下的?这书上虽然没有何小姐的笔记,但青袖有种直觉,她一定看过这本书。
目前诸事皆不明朗,青袖有些烦躁,在看到秦少成时更甚。
陈文台没跟着来,眼前这人精神明显不如昨日,强撑着口气挺直了脊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
事实上青袖根本不在乎。她不动声色地收了书,鉴于他之前恶言,别在事情没有调查明白之前叫何小姐身上平白再多担一个染指邪魔歪道法术的罪名,这件事她暂时不打算告诉秦少成,只交代道:“师弟一会儿回来,叫他守着这里。烦请秦师兄领我见一见那小乞儿,我有些事想再问问他。”
秦少成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如意规规矩矩地前来上茶,又拿出一个瓷盘,上面放着孤零零的一个包子,怕是小家伙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献宝似地放到秦少成跟前:“仙子买的,里面有莲藕还有肉,可好吃了,道长你尝尝。”
看来,这秦少成平素对小孩子似乎还算不错,如意一点也不怕他。他摸摸如意脑袋,让他自己留着吃。
正好想起,青袖问道:“你之前几日在这儿,何家可曾盛情宴请过你?”
秦少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何二小姐曾邀我赴宴,我拒绝了,但后来他们又请文台兄与我讲明意图,要我做个样子即可,过几日便出去说一声何小姐只是病死的,我若照做,何家则奉上百两白银,我也拒绝了。”
所以如意会说刚开始来的时候何家送的饭菜里也有鸡鸭鱼肉,后来才变成家常便饭的。何家也真是可笑,父母双全,男丁康健,怎么轮得到待嫁的女儿一直出面?
青袖没再说话。他犹豫了半晌后还是红着脸开了口:“郑道友,我不曾习得那八方锁灵阵,你可否指教一二?”
这不为难,青袖为他讲解道:“你虽不会八方锁灵阵,但一定用过或者听过示踪蝶、铺天网和捆金索吧!这个阵就是融合了这几件法宝的作用,因为妖魔之力多来自太□□华,所以我们一般以纯阳真炎为引……”
盛明希抱着数支白梅回来,看见秦少成在,当即翻了个好大的白眼。原本颔首轻嗅梅花的美少年立刻破了相,这一幕逗笑了青袖,她说:“怎么出去一会儿捧来这么多梅花?这是又买光了卖花小姑娘的花吗?”
“不是小姑娘,是老婆婆。春日渐进,梅花凌寒而畏暖,这应该如今为数不多的梅花了,送给你,师姐。”
淡淡梅香沁人心脾,青袖心胸都开阔不少:“放在何小姐灵前供奉吧!押金不用还我,给如意买糖吃吧!待会儿我跟秦师兄出去一趟,你看护好这里,如有变故,即刻示警。”
盛明希张口还想说什么,青袖一记眼风扫过,他不愿意地点点头,凭什么叫他看家,秦少成却能跟着她出门?他看向秦少成的眼神越发尖锐,既然师姐引之为座上宾,他也不会抓着昨天的事不放,但拦不住他更讨厌他了。他快步走过秦少成身旁,把梅花放在何小姐灵前,敬上三柱香,便前去寻如意。
而秦少成眼睛一直盯着石桌上青袖用灵力画下的图谱,没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