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嘴巴都坏得很,我不想小姐死了还要被他们嚼舌根子。老天不长眼,我家小姐之前不知行过多少善事,莲花镇上的乞丐哪个没受过她施舍,怎么就不见好人有好报呢?小姐多可怜啊,明明是为了家里的生意才连夜操劳坏了身子,魏家退了婚便罢了,可老爷夫人怎么忍心把小姐扔进这偏僻的小院里一个人都不来看一下呢?”
然后呢?
嘴笨的小丫鬟,空有一颗忠心,却不能给小姐解闷。小姐身子虚弱得厉害,上个楼梯都得气喘吁吁,她困在阁楼里,把九连环解了一遍又一遍,书架上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木环光滑润泽,纸张脆薄碎烂。何家没有在吃穿上苛待她,可日复一日的孤寂和烦闷,她精神愈差,话越来越少,病魔还没有杀死她,这无聊的光阴就已经在慢慢带走她本就稀薄的生命。再后来,她就坐在窗边,直直盯着那永不变化的远方,像木偶般不动不语,从晨光熹微一直到日薄西山。
那人,不,那狐妖于是在某个黄昏就出现在小姐窗外,着锦绣紫衣,打着牡丹纸扇,桃花眼里盛着热闹的笑意,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小可白九郎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花容月貌,果然名不虚传,我此生无憾矣。”收了折扇手腕翻转,栏下凭空出现一坛琼花,那白九郎倚着栏杆朝她伸出手“良辰美景,不知小姐可愿与我同赏?”小丫鬟循着说话声上来,看见骤然出现的陌生男子惊呼一声,拿起鸡毛掸子就要上前保护自家小姐,小姐却笑吟吟地让她下去。她说:“去买些酒菜来,白公子可是我的贵客。”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白九郎又来过好几回,小姐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干坐着发呆。香儿还是忧心忡忡的,这偏僻的小院子何家人唯恐避之不及,比起害怕被人发现,她更担心那白九郎来路不正,怕不是个好人。
事实果然如她所想。
腊月二十那天是小姐的生辰,何家送来一桌宴席,那白九郎没来,香儿愤愤不平
地为小姐准备了长寿面,小姐并没有不开心,甚至开怀地不顾劝阻饮了几杯之前为林九郎备下的酒。当天夜里两人同榻而眠,香儿恨林九郎该来的时候倒不见人影,把她的担心说出了口。何绵绵半醉中笑出了声:“傻香儿,他本就不是好人啊!”
香儿傻傻地看着自家小姐。走马灯跳动的光影落在她深邃的眼中,苍白的脸上因醉酒染上了红晕,她呵呵笑着,贴近了香儿耳畔柔声说道:“因为他是狐妖啊!”
当天夜里香儿压根没睡着,第二天清晨她还没来得及跟清醒的小姐确认,小姐便面无表情地和她说:“香儿,你回家去吧,我不要你伺候了。”
她哭着一直摇头。小姐只冷冷地说:“怎么,连你都不肯听我的话了吗?”
这话杀人诛心,当初小姐生了病,父母和弟妹不听她哀求,下人们不听没了用的大小姐吩咐,可香儿忠心耿耿,她才不是不听小姐使唤的刁奴,她没有办法,哭着拿着卖身契暂且回了南岗村。
“回到家后,家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我还是担心小姐,我忍不住问奶奶狐妖的事,她乱七八糟跟我讲了一些,说青州城里就有个大狐妖,五百年修为,神通广大,我心里越发不安生,想着白九郎说不定也是它变的,过完年便回到莲花镇上,结果……”香儿呜咽着说不出话。
小童进来续上安神香,青袖没再问下去,三人出了香儿房间。门外盛明希已安静等了片刻,秦少成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完成了布阵,阴沉着脸不言语,青袖没理这二人,提步回了大堂。
大堂内她将话锋对准了陈文台:“陈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陈文台吓了一跳,他还没从何小姐胆大妄为的行径里回过神,不明白事情怎么又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青袖此时懒得再试探,直言道:“那白娘娘的事你还是不肯说吗?青州城内她的名头可比浮云派响亮多了,香儿跟何家人为何找上名不见经传的广微观却从未想过求她显灵呢?”
陈文台支支吾吾,秦少成开了口:“的确如你猜想,白娘娘真身……正是白狐,青州地界上,我广微观技不如人,使妖物横行,民众蒙昧,你大可上报太平司,何必为难陈兄?”所以,人再傻也不会把这狐妖害人的事捅倒白娘娘面前,这桩差事才落到广微观头上。
盛明希不乐意了:“你们隐瞒事实在先,要不是我师姐冰雪聪明颖悟绝伦,你们还要藏着掖着到什么时候?不过是问句话,怎么就成了为难人?”
秦少成怒火难抑,不肯叫盛明希占上风,说话失了智:“再说,害人的应该是只公狐狸,与白娘娘有什么关系?要不是那何绵绵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与那狐妖厮混,哪会有今天这个下场,这就是她的报应!”
一时大堂里静默,陈文台张着嘴说不出话,青袖看此人癫狂模样如看疯狗。青州城内道派不兴,千里之外的太平司不在乎,青袖也不在乎,只有此地广微观里人耿耿于怀,羞以为耻。秦少成大言不惭,怎么敢说这事跟白娘娘没有关系?一来狐族本就擅长幻术,狐妖百般变化,雌雄不明,那白九郎极有可能就是白娘娘幻化而来,二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是同族在自己地盘上作乱,那白娘娘是有可能会包庇此妖的。还有那何小姐……
“你自己没本事把案子查清还何小姐公道,怎么还敢辱骂死者?三岁小儿都知道死者为重,凡尘的圣贤书你都白读了吗?到底是谁不知廉耻?”盛明希忿声争辩道,愈发讨厌此人。
青袖也不愿跟秦少成再多打交道,恶言比无能更令人厌恶,她收回之前对他的一点理解,转而对陈文台说道:“秦道友这几日十分疲累,想必心神不宁,还请陈师兄送他回观中休息吧!我和师弟留下看守。只是务必记得今日香儿之言不得外传。”
陈文台连忙应下,拉扯着说不出话的秦少成就走。
大堂里只剩下两人。
青袖把香儿说的大概告知了盛明希,又查看了他布下的法阵,取出一缕青丝抛向空中,指尖燃起真火,于是赤焰跳跃着在半空中吞没了青丝,散发出白烟和难闻的气味,她随即洒出一把碎磷砂,她精密控制着那星星点点,将烟和气团团包裹渐渐聚集成荔枝大小,装入一枚鎏金镂空香薰球里。
盛明希没见识过这阵仗,正看得认真,那鎏金球就到了眼前。
“呐,拿这个做阵眼,明天卯时收阵。”青袖看出了他的疑惑,她的作法是昆吾山上没有教过的,他自然不认得,但符咒阵法亦如烹小鲜,若不知变通不加个人斟酌,死物又有多少威力?她懒得为人师:“自己想去,若是想不明白,就别怪秦少成看轻你。”
哼了一声,他表示不满和知晓。一边思索,一边甩着鎏金球上了屋顶。没多大会儿又一跃而下:“师姐,围墙那边的人不管吗?”
从他们进门开始,靠近何府大宅的围墙那边就悄悄聚集了三人。青袖站在院中,冷眼看着那墙上落了灰的前门。问盛明希:“谁来了?”
盛明希说领头的是个年轻姑娘,长得跟何小姐有点像,剩下两个是仆人打扮。她便提高了声线:“何二小姐吗?有何贵干?”
围墙那边窃窃私语停了,随后有人拿了钥匙推开门,一刹附近便有灰尘飞扬。青袖打眼瞧见的是位拿了帕子掩住口鼻的姑娘,眉心微蹙,眼帘半垂,提着裙角在丫鬟的搀扶下跨过门槛,然后翩翩行了闺阁礼。
何二小姐缓缓开口,声音温柔婉转如琴音:“小女听闻两位道长为家姐一事远道而来,特备下酒席,为两位接风洗尘。”
“分内之事,小姐不必客气,我二人自便即可,不敢劳烦。”
“二位莅临寒舍,何府蓬荜生辉,能招待仙门弟子,小女不胜荣幸,还请二位休言劳烦。”她仍是眼眸低垂,声音悦耳却不容推辞。
青袖给盛明希使了个眼色,他这回立刻知会:“咳咳,何二小姐,不好意思,其实是我挑食……”青袖笑了,这人还算机灵,但谎话是不肯多说一个字的,倒是有趣。
何二小姐自进门以来这才真正抬眼,她观这二人皆是身姿挺拔、卓尔不群之辈,女道长肤色白皙,眼下乌青略显憔悴,但明眸熠熠,唇畔笑意浅淡,似是觉得有趣,但又好像暗含冷意,于是右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便也意味不明,青色的立领衣衫如今的小姐们都不爱穿,但她细颈昂扬,腰背挺直,如寒冬绿蜡凌寒不败,自有一番傲骨铮铮的雅韵;男道长年少英俊,朱红相间的劲装,利落敞亮,如新剑出鞘,锐不可当,他站在女道长身侧稍偏后,那是一个温柔臣服的位置,随时听取号令,但他领命后完成得一般,正摸着鼻子,眼神飘忽。
好般配的一对仙侣,何二识趣,没再勉强:“那二位就请自便,如有用得上何府的地方,尽管开口。”她再施礼,翩然离去。
看上去还不错的姑娘,何家父母怎么就非要把她嫁给那凉薄的魏家呢?盛明希啧啧称奇,实在想不明白。
青袖却明白,无非是魏家势强有利可图,而妇道从古至今都是一条死路,不管是何大小姐还是何二小姐,何家父母只要有用且听话的女儿,何二她没有选择。
二人去了酒楼用餐,盛明希问:“不去打听消息了吗?”
青袖摇头,这小镇子不比青州府,生面孔令人敬而远之,而秦成章搜集得也不算少了。她看着早落的夕阳,脑袋里千头万绪,但心里空荡荡的。盛明希喋喋不休:“师姐,你就没怀疑过何家人吗?我看书上说,凡尘里有种官职叫仵作,就是验尸查明死因的,何家人怎么不找他帮忙?”
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小公子,书也读得乱七八糟,青袖一整天快要被他烦死,于是成心吓唬他:“仵作验尸呀,那是得用锋利的匕首把胸口和肚子打开,把心、肺、肝、肾、脾、胃、肠等脏器一一取出,检查一番,心肺还好,主要是胃肠啊,好多怀疑中毒的人,需要把他吃进去肚子的东西再全部掏出来……”
盛明希听得胆战心惊,眼看再放任她说下去自己这晚饭就不用吃了,他猛地起身想要捂住青袖的嘴。青袖眼疾手快,又是一个蓄了力的弹指打在盛明希腕上:“放肆!”
跟随师尊这么多年,她竟也不自觉沾染了刻着尊卑的繁文缛节,一时语气重了些。
这小子养尊处优,今日刚被自己逼得赔礼,又被厉声喝止,前者是他活该,这一次倒是她先故意恶心人,他不会没受过这种委屈发脾气吧?青袖的担忧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盛明希火速道歉:“师姐,对不起,我错了。”态度之虔诚,可鉴日月。
青袖讶异,却悄悄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问道:“错哪儿了?”
“我不该冒犯师姐,不该总问些愚蠢的问题……”
东青峰乃至昆吾山上最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在她面前乖巧地垂着头,吃软不吃硬的她心生一点点愧疚,她解释道:“如果何小姐之死真是**,那便不是太平司的事,应该交由当地衙门,那里才有你说的仵作验尸。何家从一开始只是想息事宁人,官府介入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他们这才找上了广微观,只想从道士嘴里听一句自家女儿并不是死于非命。可没想到秦少成认真了,即使在何小姐尸首上用了碎磷砂和灵旗没有寻到残余的妖力妖风,还将此事上报给了太平司。你别看何二小姐对你客客气气的,她邀你入席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最好能把你收买了,到时候何家便可对外宣称仙山上的道长都说了何小姐是病死的,他何家福气深厚不曾有过妖邪。然后吹吹打打,继续欢欢喜喜地嫁女儿、生孙儿。明白了吗?”
盛明希点点头:“如此看来那秦少成倒也不完全是个坏人。唉,这人我之前都没见过,他凭什么这么恨我……”他这会学了乖,不敢再尝试青袖点的两道辣菜,安安生生吃着他爱的桂花糯米藕,虽不如平素吃的可口,至少没再遭罪。
人于六界生灵中本就最为复杂,岂能一元而论?只有小孩和傻子才会用好坏去评判一人。青袖接着说道:“你要是再张口一个凡尘闭口一个凡尘,秦少成只怕会更恨你。”
“啊?为什么?这里不是凡尘是什么?”盛明希还是觉得自己很无辜。
真是好气又好笑,他要是再这么不食人间烟火,青袖都要恨他了:“你们世家出身的习惯将天下分成仙门和凡尘,仙门求飞升便高高在上,凡尘求温饱便庸俗低贱,于是除了出生在山上、谷里和岛中的都是凡尘俗人,可飞鸟哪里就比走兽天生高贵呢?这种区分本就是一种傲慢。多数人不去细想便不在意,可敏感的人比如说秦少成,只会觉得你是在反复强调这种差异,也就是说他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盛明希觉得荒谬又无从反驳,接着问道:“那师姐你是如何知道秦少成怎么想的呢?”
因为她也是个敏感的人,青袖没有告诉他。当年她上山时听这两个字听得双耳生茧,师尊说凡尘之人本不配上他玉洗峰,大师兄说凡尘出身更要克己勤勉,就连温善的三师姐也会像盛明希一样无意中提及,她问“师妹,凡尘的猫儿也像我的狸奴一样聪慧可爱善解人意吗?”不会,她们村子里的猫只会抓耗子麻雀,斗公鸡黄狗,又疯又傻,一点也不可爱。
青袖提醒他道:“当初清宁真人领命执闲云剑,三浮道门之中称她一句剑尊,这惹怒了宗德长老,当着她的面,斥责她凡尘俗人,当不得此殊荣。作为她的弟子,你难道不知?”
他果真不知,听闻此言,简直要气炸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言办那老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盛明希知道他师尊入门晚,在山下时曾生活过一十九载,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他愤怒咒骂:“糟老头子,满肚肥肠,胡子花白,寸功未建,除了狗屎一样的臭脾气有什么好骄傲的,我师尊比他晚修道二十年,照样打得他落花流水,他便是再找十个八个土生土长的山上人也不是我师尊的对手!”
可如果一个人没有清宁真人那样的造化,就是很没用,那出身凡尘就理该被轻视吗?他还是不懂。青袖竟莫名奇妙地失望,她本不该对一个相识不过五日的少年抱有期待,不,应该是任何一个人,怎么能盼望别人能够同她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呢?
她太愚蠢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