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喜欢百里霜吗?
之前苏木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百里霜挽起袖子在灶台边烙饼,她们俩人在院子里一边摘豆角一边咬耳朵,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滚一边儿去把菜洗了!”
苏木忿忿不平:“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喜欢就是想和一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永远不分开。”
青袖啧啧两声,开始大声告状:“百里霜,苏木又跑出去听人家说书了!”
而百里霜正拿着铲子给烙饼翻面,他先看看做贼心虚恼羞成怒的小学徒,又看看一脸得意理直气壮的某人,无奈笑道:“你呀,自己都爱听人家讲一些什么恨海情天,就不要贼喊捉贼了。不如你们两人下次一同结伴前往啊!”
后来她怎么反驳的呢?青袖想不起来了,此时此刻她只记得回忆中那双温柔含愁的眼睛,记得他看向她时不自觉盈眶的爱意,叫她开怀大笑,叫她放肆嚣张,叫她刚刚习惯被爱却又骤然失去。
如果可以,她想要和百里霜每天一起吃饭,她买菜,他掌勺,她烧火,他洗碗,然后日落之后伴着清幽的药香和他同入梦境,在每一个清晨再次醒来,日复一日,永不分开。
“嗯。”青袖做出了回答。
“真好。”苏木做出了决定,翻身支起身子,看着青袖眼睛,突然郑重说道:“青青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青袖侧耳认真聆听。
“你还记得你和百里大哥第一次见面吗?”
死里逃生,寒意彻骨,青袖自然没有忘记。
“其实那天他自己去游湖,原本是打算要做一件傻事。”
青袖盯着苏木没有笑意的脸庞,突然愣住。
次日清晨,苏木在青袖布置的结界中尤自酣睡。青袖轻手轻脚穿好衣裳出了门。
她来到百里霜坟前,静默着坐了很久,昨日盛明希在场,苏木又来得太快,她还来不及单独跟他说些什么。而此时,她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昨夜苏木的话令她心中又起波澜,愁绪百转千回,又没了出路。
原来,他早就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了。
她愤怒又不甘,如果百里霜还活着,她会大声质问、谩骂,甚至气急时会摔打,会转身离去。
而他会怎么做呢?反驳,回击,抑或是温柔地解释,请求她的原谅?还只是单纯地沉默?
青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与死的界限,无论她作何反应,百里霜都无法给她回应了,任凭她觉得他像她一样懦弱无能,任凭她还喜欢着他。
这萧索半生,这爱恨情仇,得到的,失去的,变换的,究竟该从何说起呢?
青袖呼吸沉重,静默流泪。
她脑海中浮现百里霜的面容,苍白肌肤,眼下乌青,唇色天生偏淡,唇畔衔着温柔笑意,左颊之上总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浅浅酒窝。
她这才惊觉,他与她原来如此相似,无怪乎她醒来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似曾相识。
她回想着,回想着,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死去。
但她被迫着比他勇敢。
她如今什么也不怕了。
盛明希在院门口等了很久。
身后白九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出口的话犹如毒蛇吐信:“百里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妖邪却敢为爱侣挺身而出甘愿赴死,情真意切人间难得,也无怪乎青袖不能放下。只是她如此心碎消沉,着实叫人担心?盛公子何不跟上去瞧瞧?”
怎么?盛明希,难道你是怕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为了别的男人流泪,而你却只能做个局外人无能为力吗?
盛明希依旧抱着剑盯着巷口,目光不曾分给他人半分,只冷冷道:“何小姐,我不介意提笔向门里回个话,执法长老可绝不会允许有囚徒外逃,山上的地牢堪称炼狱,你这半妖之身又能挺过几日呢?”
不料他如此不留情面,白九脸色一冷,还来不及反击,巷口处便出现了青袖的身影,盛明希没多看她一眼,提步走上前。
“师姐!”
白九的话并没有错,此时的她脸色苍白,双目红肿,着实憔悴。盛明希胸口抽动着发痛,却也真的无能为力,他们的故事里他连个看客都算不上,他只能为她披上备好的披风,生硬地劝道:“还望师姐多惜己身,苏木温了蜂蜜水,师姐先暖一暖身子。”
青袖握住他的手臂拦下他,眼神却看向前方“白九,我有些话要对师弟说。”
白九眼帘半垂,识趣地走开:“我去买些早饭来。”
青袖在院子里坐下,疲惫地开了口:“盛明希,我伤已大好,你早些走吧。”
勇气和无用的自尊仅一线之隔,盛明希还是不想放弃。他沉默了片刻,先是取出一封信:“这是之前由凡尘寄到山上的信,一直没有送到你手上,后来我下山寻不到你,便顺着这封信找到了洛阳,那位姓卢的公子也不知道你的行踪,但他托我带话给你,此生若不再见,那坛忘忧酒便归他了。”
青袖看不懂他,一时没有追问。盛明希接着说道:“我路经冀州之时听闻符家走失了一位小夫人,我直觉有异常,便找来他们寻人的画像,那画中女子身形高挑,与你容貌更是有九分相似,也许跟符昱有关。”
青袖不甚在意符昱,只是顺着盛明希的话,问到了了云珞:“云珞还好吗?”
盛明希摇摇头:“我最后一回见她,她还在奉命看护禁地,师姐也知道这些年里山中灵气不清,镇妖剑的封印有些松动,群妖疯魔,每时每刻都想逃出牢笼,那里妖气浓重,对她而言不算个好去处。”
青袖不再回话,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不明所以的气氛中,盛明希却仿佛抓住了机会,乘胜追击道:“无论是看护苏木周全,还是前去洛阳或者冀州,抑或是师姐想要私下里再见一面云珠,我都可为师姐所用。”
养尊处优的浮香谷少主,怕是孤傲半生从不折腰,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求着被利用。青袖心非冷铁,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四目相对,一人静听胸腔之内洪钟作响,一人虽自觉卑劣,却也欣欣然把眼前人的沉默当作许可。
白九回来时,苏木还没睡醒,青袖孤身立在院中查看卢清远的来信。
她把吃食放在方桌上,未见盛明希身影,出言试探道:“孙阿婆说之前主人常和苏木去她摊上吃小馄饨,我便买了些回来,只是我记得盛小公子矜贵挑剔,不知这家常便饭合不合他胃口?”
青袖逐列读阅,并未移开视线,心思散漫,只淡淡回道:“他应该走了。”
白九并未细究“应该”与“已经”的差别,嘴角轻扬,温声道:“这便走了?也好,他这样的身份,独自出来这么久,父母和师门想必担心坏了。不过,小公子过于赤纯天真,心如琉璃,与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青袖垂眼注视着信件落款,白九看不懂她的神色。稍许之后,她收好信,缓缓看向白九,目光如两人初见之时平静无波。
白九心中一惊,直觉告诉她她太心急越界了,还来不及再遮掩心思,便听青袖淡淡说道:“连累你受辱非我本意,好在元凶已死。如今我非昆吾弟子,你非浮云囚徒,天大地大,各行其道去吧!”
听闻此言,白九如临大敌,暗自后悔,即刻挽回:“我错了,我不该妄议盛小公子,求你原谅我,我保证绝不再犯!”
青袖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白九牙关一咬,舍了脸面:“那文小姐视我如玩物,笑着旁观她养的狗咬扯我的皮毛;玄商视我为优伶,要我衣衫不整为她歌舞;而秦少成身为监管,主动放出我任由别人折辱,又险些活活掐死我。即使我犯下你们所认为的大罪,但也不该受此欺凌。秦少成和浮云派没有资格再监管我,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囚徒。可我如今非人非妖,不男不女,我这样的异类手无寸铁毫无自保之力,离了你的护佑,我又能活到几时呢?我承受不住那样的痛苦再来一次,如果你不愿我跟侍左右,我只好寻个安静处了此残生,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青袖眉心更深,再看见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只觉得愈发疲惫,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要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你已并非莲花镇绣楼里会被风吹倒的羸弱之身。我身侧并非万全之地,我能收留你一时,却无法看护你一世,你还是要想好你要做何人,你将来到底何去何从。”
眼前人默了默,良久之后缓缓说道:“我是雄狐白九,你且容我在你身旁些许时日,等我想好了出路我自会离开。”
雄狐白九擦干了眼角的泪,冷着脸出了院门。
门旁盛明希正咬着炊饼,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白九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他这才发觉,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小少爷,少年人的心动倒是比他想象得更加持久,这冲动的愣头小子,倒是放得下自己的身段,但没有关系,他会叫郑青袖知晓男欢女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只有他……
盛明希扫他一眼,这人虽身世坎坷,但心思深沉,过于自我,不堪为友,留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祸害,只希望他别再惹师姐烦恼。
他们擦肩而过,谁也没再看谁。
苏木打着哈欠坐到青袖身边,恹恹道:“那两个人互相翻白眼是什么意思啊?”
青袖刚把卢清远的信看完,她揉一把苏木乱糟糟的头发,轻笑道:“两个撵不走的人而已。”
苏木咬着糖糕没躲,切了一声,鼓着腮帮子道:“哪儿有这么简单?我看那个白九对你崇拜得很!还有傻大个子小少爷,对你也是毕恭毕敬。何青青,你了不得哦,要不然让人看到,人家得说你风流快活、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喽!”
搁在她头顶的手顺势照着她小脑袋拍了一下,把她原本就松散的发髻打得摇摇欲坠,苏木诶哟一声,控诉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个屁啊!”青袖对着苏木最是自在:“带着你个拖油瓶,我怎么风流快活?”
苏木抹一把散落在脸上的碎发,喜滋滋地并不生气,她就知道她青青姐不会抛弃她。
青袖没眼看她一脸傻样,起身取了木梳给她挽发,苏木喝了一口甜豆浆,开心得摇头晃脑,青袖又是一巴掌落在她脑袋上,她才老实了不少。拿起桌上展开的信,自顾自念起来:“哀启,翠云山卢闲鹤痛于桃花雪时寿终正寝……”
她越念声音越小,青袖帮她系好发带,解释道:“没关系,是老朋友的玩笑话罢了。”
这是一封报丧书。朝堂风云变幻,族中横生变故,卢氏之人罢官的罢官,免职的免职,云游的卢家九郎也不得不暂离翠云山,投身阔别已久的长安,为自己的家族绵延全力以赴。动身之时,仍觉不甘,所以为曾经的自己置下一场宾客寥寥的葬礼,之后拂袖将山水置之身后,昂首奔赴红尘。
卢清远啊卢清远,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书生在峭壁之上飞阁之中任由白纸纷飞,他喝下一口浊酒,哼唱着丧歌,为自己写下哀痛的悼词。落笔之时,他一定又会看着自己一手狂草一边不要脸地自夸,一边哀叹从此只能作那一板一眼的隶楷。
青袖摇着头无奈发笑,彼此都是过客而已,她不大在意地收了信。苏木顶着刚输好的双环髻晃着脑袋照着水盆开始臭美,青袖一个弹指过去,她欸哟一声被溅了一身水,气呼呼地像炸了毛。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把碗洗了!”
苏木嘟嘟囔囔干活去了,青袖躺在摇椅上,眯眼看着渐高的日光,眼皮开始发沉,睡意慢慢袭来。
她并未睡死,她听得见苏木碗筷磕碰声,听得见盛明希走进和苏木说话,也听得见院墙外白九徘徊然后在墙上涂写着什么,可眼帘隔开白光,漫无边际的暗黑之中她沉入一个荒唐的梦。
百里霜没有死。他们于月下初识,又于月下定情,情至深处,他们许下永结同心白首不离的誓言,百里霜备下聘礼前去黄粱镇提亲。
他仪表堂堂,温柔和善,父母对他甚是满意,父亲喝着他送来的好酒,笑言道:“大夫好啊,以后咱们有个头疼脑热,倒是不用麻烦别人了!”母亲把刚做好的红烧鱼端来,嗔怪道:“喝两口猫尿就开始胡言乱语,女儿女婿忙着呢,你少给他们添乱!” 而百里霜呢?他在桌下握住了青袖悄悄伸过来的手,笑意盈盈:“爹娘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使出毕生绝学。只是我希望你们身体康健,百岁无忧,最好不需要用到。”
父母闻言自是欢喜。她偏要生事,咬着筷子不怀好意地问他:“那百里霜,你说这红烧鱼是你做的好吃,还是我娘做的好吃?”
百里霜笑而不语,那双总让她觉得熟悉的眼睛里温柔如水荡漾,如涟漪一圈圈散开,散在没有边际的湖海之中,像水融入了水,她周身软绵绵的,长舒一口气,幽幽醒来。
“苏木?”她眼睛睁不开,脑袋还是懵的。
“干嘛?”苏木没好气地问。
“买条鲤鱼去吧!等百里回来,叫他给我们做红烧鱼吃。”
突然就没了回音,青袖此时才真正醒来,她回头,看见苏木皱巴巴的又快哭了的小脸,一旁的盛明希眼神复杂静默无言,白九低头垂下眼帘难辨神色。
小院,摇椅,酣睡,都怪这薄日和煦,叫她恍惚以为仍是往昔。
她环视四周,物是人非,心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