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语的人。
只要他的剑足够锋利,不用他多说什么,能理解他意思的人很多,还有些,就不是言语能解决的事情了。
加上以前在感情方面向来冷淡,从未想过自己嘴里说出那些话,对于他人的恋情也不感兴趣,不像有些活得越久越爱看热闹的长辈,他只觉得无聊。
以至于现在无法用准确的语句来表达心情。
五年多,对修仙者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自踏上修炼之路后,除却短暂到忽略不计的童年,渊献从未有过这么“清闲”的一段时间。
他生于一个金丹老祖的修仙者小家族,幼时便展现出极佳的天赋,受到家族的鼎力栽培。
从还该快乐玩耍的孩童,变成受到老祖乃至于整个家族重视的希望,此后时间再无空闲。
那段时间着实太过遥远,在如今一百四十多年人生里,短到甚至不该被如此深刻记下。
能鲜艳留存在脑海中久不褪色,大概因为那是渊献执着于力量的初心。
对一个有过人天赋的孩子来说,能轻易达成的修炼目标、一看就懂的浅薄功法、练练就会的家传绝学,都是很没意思的东西。
和家中请来的老师教导的内容一样,只是不断在简单的事务上消耗时间。
而且,老祖已经是家族最强,是城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城主的座上宾,每十年重新分配矿产药材灵脉等资源时,他们家族总是能拿到最大的份额。
对早早步入修炼一途的渊献来说,金丹老祖就是这条道路的尽头。
但是这尽头多么容易到达啊,简直肉眼可见,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为老祖一样的人物。
所以,这有什么意义?
直到坐井观天的渊献被老祖带去参加一场拍卖会,老祖带上了几乎全部家产,却仅够拍卖会前几样价格最低的拍品。
那里人来人往,强者数不胜数,为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
真正打开井口的,是拍卖会散场后城外爆发的战斗,令天地为之变色、河流为之倒悬、山峰为之倒塌的战斗。
老祖带着他躲在城内的防护罩里,感慨道:“……元婴老祖,如此威能啊。”
元婴?
仅仅在金丹之上一阶的修士,差距就这么大?
那化神呢?合体呢?大乘呢?
是不是有一天,某两位修士在遥远的地方因他不知道的理由发生战斗,便会将一无所知还在过着自己简单又满足生活的他化为飞灰,连带着地面上的府城一起?家族偌大的建筑物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会的。
因为他没有足以让自己傲慢的力量。
力量。
力量。
至少不会让自己死得像轻飘飘被抹去一笔的力量。
那一天起,渊献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观念,对修炼的态度从随便做做完成任务不太耐烦,变成了认真的竭尽全力的去吸收这些能让自己变强的知识。
他们家族所在的区域并不归属于长虹派,每年前来检测灵根招收弟子的是另一个中流门派。
是老祖千方百计找了关系,让他得以被长虹派负责此事的弟子单独测验了一次——璞玉也得从石头里被发现——而后顺理成章引起了重视,拜入长虹派。
仿佛真正步入修仙界般,开始了比以往更刻苦、能用痴狂来形容的修炼生涯。
直到现在,渊献仍然觉得那种无力感还未离他远去,仍在不遗余力地鞭策着他,使他丝毫不能松懈。
他想飞升成仙,哪怕飞升后一下从鸡头变成凤尾,又要重头来过,也要追寻更高的力量。
所以,他完全理解安黎对于力量不够自身难保的恐惧。
虽然他在寻找到安黎前有诸多不妙的猜想。
例如他这位“天定之人”并不想与他发展关系,才会刻意远着他,不来找他。
仅仅与这有关的些许想法,都叫他心中充满了恐慌暴戾的情绪,恨不得像敌人一样去对待这位只要抗拒他就会给他带来巨大伤害的人。
同时,那些多到魂魄都快装不下的爱意,又让他并不愿意使这个人受到丝毫伤害,不论精神还是身体,不论是别人带来的还是他造成的。
两极分化又相互交融的情绪反复拉扯,渊献从未觉得短短一天时间变得那么漫长。
他还是没能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个人,但他已确定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不管对方抗拒还是冷漠,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然后,他发现情况比他想的好太多了。
安黎,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弟子之一,如今光看一眼就能刻进心里去,对上那双金眸,全身都兴奋到战栗。
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坠入魔道又如何,虽然他不需要名正言顺,但对安黎来说,有个理由也许会好过点。
但还未现身将人抓住,渊献就看明白了:安黎并不讨厌他。没来找他,是因为安黎要用无情老祖的功法来迅速增加实力。
安黎正面临着和他当初一样的恐惧。
当然,他可以对安黎说:有他在,如今的修仙界他想护住安黎并不是一件难事。再过上百年,他也许会成为修仙界实力最高的人,与其用这种隐患特别大还折磨自己的方式修炼,不如安心依靠他。
但是,他不可以。
如果当初有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安黎,是他还没有因天赋变得像是上下级的父母,对体会到恐惧的他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不会选择就这样依靠对方。
这只是把自己套入另一口井,继续惶惶不安于自己将在某天突然死去的弱小。
安黎察觉到了他,但当做不知道。
他也从未出声打扰安黎,现在不是时机。
从来都是一往无前剑破万难的渊献操心起了生活琐事,心中充满了怜爱。
安黎天赋不如他,甚至不如长虹派内普通的天才,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还患有每天只能清醒两个半时辰的怪病——他已经趁安黎睡着时用各种方法检查过,很健康,并未因此受到伤害。
在这种情况下,循规蹈矩地修炼,抵达目标的时间会漫长到令人绝望。
剑走偏锋并不是一件需要指责的事,尤其是这个人依旧保有自己的底线、清楚自己的目标和承受能力、有着极为充足的行动力和毅力时。
他能做的,就是让安黎这条路走得更方便点,顺畅点。
——不是靠把安黎的敌人都打得半死让安黎坐享其成这种侮辱人的方法,而是节省安黎需要在战斗和消化灵力以外的琐事上浪费的时间,让安黎能够更专心的战斗。
而他无声的拉近距离也得到了非常好的回应。
第一次耳朵发烫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试探地贴了贴安黎温热的后背时,睡梦中的安黎如有所感,亦或是身体本能,朝他这边翻了个身,似乎应该滚进他的怀里。
渊献便心潮澎湃地这么做了。
他说不好有多久没单纯进行过睡眠了,想找身适合睡觉的衣服居然都没翻到,只好去了外袍,剩下柔软的里衣,坐上在多宝阁买的床榻。
比起洞府里的寒玉床来说,软得让人无所适从,身体往下陷了些许的感觉像落入一个温情的危险陷阱。
安黎睡得很沉,身体侧向他这边。
那张美丽到夺目的脸表情并不生动,不论是看到尸山血海中的魔修,还是等待救赎的可怜人,都只会从眉眼间流露出极细微的厌恶与怜悯。
像一尊不知何处而来的神像,对待不属于却能算作与自己子民有些微共同点的种族。
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行事准则,而非被道德与正义驱使。
人总是更欣赏散发出明亮光芒的人,最好没有一丝污点,有时候,没有正义的心似乎比没做正义的事更惹人厌恶。
渊献却很喜欢这样的安黎。
“因为他做了坏事可以放在吸取的候选列表里”和“因为他做了坏事想杀他所以特意来杀他”。
结果是一样的,渊献却绝对接受不了后者。
这代表着安黎一个个把那些人放在心上,记得他们的罪孽,为此愤怒恶心,抱着浓烈的杀意。
如果安黎对别人产生这样的感情……渊献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不下来,会像个被道侣背叛后发疯的怨夫。
还好,过分强烈的情感是不稳定的,随时都会和炼药的丹炉一样爆炸,安黎却总是叫他很安心。
洁白的、既像玉也像雪的、丝绸般滑润的皮肤,是一张最完美的画布。
其上任何或深或浅的影子,浓郁浅淡地涂抹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里面似浮动着丝丝微凉的暗香。
披散在身后有几缕从肩头垂落到胸前的长发并不是笔直的,尾端有些卷翘,是睡觉时弄乱的,顺滑柔软像黑色的水流,蜿蜒出细而凌乱的分支。
醒着时总是执着到冷漠、只有战斗与鲜血、似乎没有容纳他余地的金色眼眸,此刻如沉入天边的太阳,暂时地把一切交给宁静的黑夜,因而显出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太阳很好,睡着的太阳也很好。
渊献见过睡梦中被危险气息惊醒的安黎。
不像正常睡醒时那样会呆愣一段时间,眼睛还没睁开,身体已本能展开反击,没有丝毫僵硬滞涩。
可他靠近时,安黎毫无反应,甚至会主动贴近他。
他慢慢躺了下去,床上总是微妙留着足够躺下另一个人的空位,哪怕安黎翻身滚过来后也是如此。
使他不必挪动安黎,便能成为这张床的另一个主人。
床舒适到有些难受,渊献却已顾不上这些,将手搭上了安黎后腰,慢慢收紧,紧密相拥。
就这么一直看着安黎,到安黎即将醒来。
毫无疑问,安黎身上的疑点多到他无法忽视。
但他无比确信,他并非中计,安黎的行事风格也说明了这是个怎样的人。
其他的还需要注意和探究吗?当然不。
渊献本以为自己要等得更久。
纯靠灵力累积突破境界的方法越到后期越不好使。
合体期和大乘期所能达到的丹田宽度、灵力容纳程度,都不是凭借着那部拓宽经脉功法和身体修复能力就能达到的,更不用说与道的契合度了。
不仅时间上需要很久很久,要吸收的灵力也会达到一个可怖的程度,成功率还不太好说。
也许要把魔道包括那位合体期老祖在内的魔修彻底杀光,才能让修为达到令安黎安心的程度。
但他没想到,在杀死无情老祖后,安黎会看向他,第一次对他说话,打破了他们之间无形的约定。
安黎说:“我可以保护你了,师尊。”
有一把火从眉心深处的泥丸宫烧了起来,包裹住激动到颤抖的元婴,令大脑为之灼热沸腾,沿着经脉点燃了四肢百骸,翻滚着恐怖的热浪。
叫他几乎以为变回了当初那个弱小的自己,遭遇了毁灭的危机,即将变成一抹灰烬。
但不是的。
这是疯狂的、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出现在追逐大道体悟法则越深站得越高自身情感就越显得如此渺小而淡薄的修仙者身上的、极致的兴奋。
安黎,要保护他。
安黎,是为他而来的。
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受的所有伤,吃的所有苦,都是因为害怕没有能够保护他的力量。
所以,连他都可以先放在一边,达成目标后才能在一起。
他该为安黎心疼的。
实际上他已经心疼过太多次,每次安黎受伤他都恨不得让伤害安黎的人受尽千道酷刑挫骨扬灰神魂尽灭,但他只能忍着,看安黎如此温柔地给予那些敌人根本不配有的平静死亡。
可是,此刻,他却生不出丝毫的心疼,只有整个人都燃烧殆尽的极度的兴奋。
真好啊。
为了他执着到这个地步。
这么深爱着他。
“安黎。”
渊献也是第一次对着清醒的安黎说出这个已被他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他不再掩藏,显现在安黎面前,表情出乎意料平静,朝手中剑还滴着血的安黎伸出手。
他不能向前,否则,只要朝着安黎迈出一步,他就会瞬息之间将安黎拥入怀中用缩地成寸转移到洞府中给安黎设下禁制从元婴到身体全部都无所不用其极地占有安黎,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太兴奋了,对安黎的感情太强烈了,会做出恶劣到难以想象的事。
他不想这样,所以,要努力克制一点。
即便如此,渊献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点使人毛骨悚然的颤。
“徒儿,”他换了个更符合他们身份的称呼,微妙地含着莫名的意味,“到师尊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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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五章 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