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洁传 第12章 第 12 章

作为绝大多数一阶修行者长期生存的区域，某种意义上，虚空是整个宇宙中最自由的空间，这里不受天道管辖，而人道在这里只有两条铁律——

杀人者死，伤人者偿。

这份简单到极致的法律只能保障最基本的人权，想要在人类之间组织起相对有序的交流与合作，仅凭这两条规则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基于种种原因聚拢到一起的人们不得不自行制定规则，形成一个个各具特色的“域”。

在虚空中，一阶修行者抱团取暖的域不算罕见，但这种仅凭人际关系和不多的共同利益构建的域就像沙砾砌成的堡垒，筑起时轻而易举，崩塌也只在一念之间。

相比之下，二阶修行者创建的域无疑要稳定得多，这种域通常与创建者的小宇宙存在一定程度的联系，二者统称界域；为了避免域中修行者的活动对小宇宙造成不利影响，创建者通常会在自己的界与域之间设置一个隔离区域。

一般来说，经由正常渠道飞升的修行者会由小宇宙本源向人道本源报备，修行者在本源之地接受完传承，被“发回原籍”时，真灵会直接出现在相应的域。

但纳兰洁是搭宇文曦的顺风车破开虚无壁障来到虚空的，宇文曦甚至替她斩断了与双极界本源的联系，传承结束后，人道本源只能把纳兰洁传送回最初的接入点，也就是双极界域内部的隔离区域，所以她一个人在这里折腾得死去活来也没人来打扰她。

苦修未必要埋头，纳兰洁不打算依赖外力，但根据她的经验，与人切磋对自己的修行会是不错的辅助和检验，因此在状态恢复完满之后，她终于启程，前往不远处的双极域。

……

……

界域的规模和繁荣程度通常与创建者的实力成正比，但曾净和她的双极域似乎是个例外。

登天境，意味着这位界域之主已经跨过了绝大多数合道境修行者耗费无尽岁月也难以逾越的“天人障”，在自己的真灵中容纳了至少一条三阶法则的投影，而王众那一声“净姐”，说明曾净即使在登天境修行者中也算是相当特别的人物。

相比一般的界域之主，曾净的实力无疑要强大得多，但她的双极域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没有奖惩机制，没有物权保障，没有交易准则，没有传道活动……在双极域，修行者必须遵守的规则只有人道铁律，“约法两章”，而曾净出力维系的机能，除了人道法规强制要求界域之主设置的监控系统，就只有供修行者合法交手的论道堂。

这样的域，对修行者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双极界历史上，通过登仙大典飞升的修行者达到四位数，而现如今还留在双极域的，只有区区数十人，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在最近这几百年里飞升的。

在纳兰洁看来，这倒是刚好合适，毕竟论道堂足以满足她的需求，人数不多反而让她感到轻松。

……

……

几十个“盒子”，错落地分布在一片空间里，组成一个参差的球体，这就是双极域给纳兰洁的第一印象。

出于礼貌，纳兰洁没有太过仔细地探察这些明显属于前辈私人空间的区域，只是大致看出这些“盒子”虽然外观各有不同，但材质都是金玉混合，区别只在于两种材料的成色和比例。

穿过“盒子”之间的间隙，她来到位于中心位置的论道堂，发现这里的四个“盒子”材质与外围大不相同，分别为金属、玉石、火焰和冰块，其中金、玉、火三个“盒子”紧挨着论道堂，冰则与论道堂保持着一段距离。

此刻，由火焰组成的那个“盒子”略显单薄，而论道堂表面却覆盖着一层跃动的火苗。

纳兰洁放出灵力，轻触火苗，很快，一道讯息传来：“新人？论道堂目前正在使用中，你先在群里问清楚规矩吧。”

纳兰洁知道论道堂中多半有人，只是没想到前辈们切磋居然不允许观战，心想这倒是自己冒失了。

对方态度中不含责备，不想被打扰的意思却很明显，纳兰洁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回一句“抱歉”。

她进入群组，没有直接发问，而是向一位前辈发起私聊。

那位前辈名叫纳兰蓉。

片刻之后，纳兰洁进入一座“盒子”。

……

……

“我飞升的时候，若若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她的女儿都成人了……怎样，若若还好吗？我听之前出来的孩子说，若若替我帝国连赢两届大典，自己却落了个五劳七伤，连大将军的位置也没保住，这又是十年过去，她的伤怎么样了呢？有希望出来吗？”

“母亲暂时上不了通天擂台，曾祖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接她出来。”

“难得你这孩子有这份孝心。你的事情，我之前也听说了，多亏你这孩子有出息，我纳兰氏才没有从帝国上层跌落；你飞升之后这么久没动静，我就知道，多半是曾大人器重你，要单独提点你，所以也就没去打扰你……果然，这才多久，就求道境了——想当初，我可是苦思冥想，熬了十几年才迈出这一步啊。

“你资质绝顶，又被曾大人重点照顾，将来肯定会被大人物看中，到时候真能把若若接出来，连我也跟着沾光……唉，可怜我的浅儿，福薄啊，没能等到她的好孙女成材……”

……

……

从与这位曾祖接触的第一时间，纳兰洁就察觉到了微妙的异样，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而对方对她的态度始终是那么亲切，真的就像一位远游多年终于在他乡偶遇后人的长者，这让飞升之后始终独自承受失落、无措和孤独的纳兰洁本能地感到安心，以至于她下意识地不想去窥探对方温暖笑容背后的阴影。

无论是金玉其外、内燃篝火的“盒子”，还是那副纯粹而**的灵体，她都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毕竟她已经知道，一位主修灵系法则的修行者完全可以舍弃物质构建的躯壳，而一阶的混沌系法则对于一个已经飞升了几十年的修行者来说也不算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纳兰洁才终于明白，问题就出在那份亲切上。

帝国所谓的家族并不是由血脉维系的，母女之间的感情或许不逊于正常家庭，但隔代关系却相对淡漠，通常来说不过是“爱屋及乌”的程度，纳兰洁自己与祖母纳兰浅的关系就很普通，而在纳兰若的描述中，她的祖母——担任御史大夫一职多年的纳兰蓉是个作风强硬、性情严厉的长者。

对看着长大的孙女都不假辞色的人物，对孙女的女儿又是哪来的亲切呢？

理由很简单——这个晚辈，是她离开这个简陋界域、前往更高平台的唯一希望。

纳兰洁没有忘记，曾净曾经说过，按照规矩，宇文曦确定道系后，曾净会把宇文曦的亲友送到他指定的界域。

纳兰洁其实并不排斥这样的发展，如果她能离开这片界域，她不介意带纳兰蓉一起走，只是看着一位曾经的强者、自己的长辈沦落到把寄人篱下视作救命稻草，为此不惜对素未谋面的晚辈假扮热络、隐隐讨好，她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阵难言的悲哀。

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她转而问起论道堂，以及所谓的“规矩”。

出乎她的意料，面对这个按理来说不存在什么禁忌的话题，纳兰蓉竟然有些踌躇，或者应该说，扭捏。

……

……

“小洁啊，你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吧？”

“二十七。”

“你是第一次入选大典，就直接出来了？”

“算是吧。”

“那……你应该没有灵合的经验吧？”

纳兰洁有些发懵，她不明白这跟论道堂有什么关系。

纳兰蓉本就有所猜测，看见她的反应，大概也就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论道了。曾大人难道没有叮嘱过你？唉，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自己修行，等曾大人安排吧。”

纳兰洁终于意识到了那个荒谬的事实，她不可思议地问道：“论道……就是灵合？”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这些纯粹的帝国人，本命法则里的混沌系法则实在太少，就这点法则还都零零碎碎、不成体系，这样我们从混沌本源中获取能量的效率实在太低了，后续的加工处理更是几乎不可能，就算我们自己可以舍弃躯壳，那也总要攒钱啊，不然永远都没有走出去的希望。

“你应该也知道，一阶修行者严禁直联灵本源，我们的灵力无法积攒成流通品，曾大人又不给我们安排工作……”

“那不是更应该与那几位联邦的前辈论道？”

纳兰蓉的灵体深处闪过一丝隐晦的波动，似乎是惊异于纳兰洁这个新人对联邦那不含太多敌意的态度，但她并没有深究这一点，径直回答道：“最开始我们肯定都有所抵触，但他们拒绝除灵合以外任何形式的法则交易，理由是他们对我们的主观类法则并没有刚性需求，大不了就各修各的。

“不知道最初是哪位前辈迈出了那一步，之后那些短时间内没希望走出去的帝国人基本都绕不过这一关。

“我起初也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向联邦人妥协，可是眼看着人家一个个有自己的屋子，我却只能像个孤魂野鬼，在域中游荡徘徊，连个闭关静修的蔽体之所都没有，说不嫉妒是假的。

“双极域里，大家都在灵合，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我不参与，逐渐也就没人搭理我了，连灵系法则的感悟和心得都没人跟我分享。

“我不甘心，我在信息系统里投了几千万份申请，没有一个界域肯给我一个正式的身份。

“我咬着牙一个人苦修了十年，越修心气越浮躁，怎么都过不了求道境的那道坎，攒下来的资源还不够一条二阶感悟的百分之一……我实在熬不住了。

“你这样了不起的孩子，一定很瞧不起我这个没用的长辈吧？你一定觉得，既然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又不需要从外界摄取能量，就算修不到更高境界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比真灵的清白干净更重要呢？

“可我接受过传承，我领略过天道的浩瀚、人道的玄妙；我一进入信息系统就能看见主宇宙的风景和一个个大型界域的宣传，看见那些骄子贵女的灿烂人生；我听说过爱本源的神话，那是两位陛下联手缔造的奇迹，是独属于我们人类的至宝……我想要去见识、去经历、去品尝这一切，我受不了千年万年的孤寂！

“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那些虚拟的游戏；没有多少流通点可供消费的我在虚拟世界中也只能是无所作为的废物，可我还是流连忘返，一次次被信息系统强制断联，那种一瞬间从繁华世界被踢回寂静虚空的感受，冰冷到让我的真灵不由自主地颤抖。”

“当我看见在我之后飞升上来的后辈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住所，曾经对我毕恭毕敬的孩子视我如无物……我突然就崩溃了，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就是个笑话，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什么飞升成仙，不过是脱离襁褓；什么御史大夫，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你过了圆满境，应该知道，**是刻在人类真灵里的法则，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性，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实际尝试过之后我发现灵合真的很舒服，为什么非要交手？一次交手要消耗多少精力，浪费多少资源？更何况，想要有所得就要动真格，即使有曾大人照顾，受伤还是在所难免，但效果可能还不如一次痛痛快快的灵合，那又何苦为难自己，折腾别人呢？

“要说有什么损失……是啊，在交易平台上，初次灵合的价值总是要略高一些的，可我本来也卖不出什么价钱，不值得我去给人玩弄凌辱。

“那几个联邦人——男人，他们至少不会伤害我，不会把我当作商品，而是把我当作一个平等的人。”

……

……

纳兰洁默默离开曾祖的住处。

她不觉得纳兰蓉有义务向自己解释，更不认为自己有资格鄙弃对方，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在她看来，对方其实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她再次来到论道堂外。

紧邻着论道堂的四座材质纯净的屋子中，除了冰屋之外的三座，分别代表一位来自联邦的混沌系修行者。

双极域内，目前就只有这三个联邦人——男人。

在这四座屋子构成的核心圈之外，所有的屋子都是由金、玉两种材料混合构成，纳兰洁毫不怀疑，这些屋子里同样燃烧着一蓬火焰。

显而易见，双极域内现有的几十个女人，除了纳兰洁和那座冰屋的主人之外，都和那三个男人灵合过。

即便以所谓的平等关系来考量，供应和需求的极端不平衡也必然会让这三个男人掌握某种隐性的权利。

仅从那些屋子之间的对比便能看得出来，女人们对那几条混沌系法则的掌握是残缺不全的，而且她们掌握的部分大体相近——显然，男人们在有意识地垄断资源。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双极域的无冕之王。

……

……

想明白这些事情，纳兰洁并没有感到释然，反而更觉荒诞。

双极界内，所有帝国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就算到了仙界，帝国也会稳压联邦一头，毕竟帝国飞升者的数量几乎是联邦的四倍。

谁能想到，在这人人有权拒绝暴力的虚空中，没有什么人多力量大，反而是物以稀为贵。

这很现实，很合理，但纳兰洁不喜欢。

恍惚间，她想起那个人关于联邦人——男人的某些论述。

她依然不认同那个人的做法，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改变这令人作呕的现实。

站在论道堂的门口，她在群组中发布了一条公开信息：“晚辈纳兰洁，向各位前辈请教，请有意切磋的前辈与我一同预约论道堂的使用时间。”

无人回应。

纳兰洁接着说道：“无论哪位前辈，如果胜过我，我会奉上一条生命系或者精神系的二阶法则；另外，主修灵系的前辈，只要下场指教，我愿意先行分享完整、且强度略微超出一阶的‘火’。”

论道堂的入口豁然洞开，一个浑身包裹着幽蓝火焰的男人急切地说道：“我的时间还有一会儿，直接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