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阮独自躲在茅草堆后面,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屋外的声音。
昨天,他因为打碎了哥哥们心爱的茶杯而被关进了柴房。当时天色已晚,他暂时被关在这里,第二天再听候发落。然而今天那令人不安的脚步声却没有如约而至,齐阮并不想挨打,但这反常着实让他坐立难安。
此地是魔族皇宫最为偏僻的一角,齐阮努力听才听见一点慌乱的脚步声,远处还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夹杂着惊呼与惨叫,让人不禁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哪处宫殿走水了吗?希望娘亲不要有事。齐阮把自己紧紧地团成一团,蜷缩在茅草堆中,闷闷地想。
骤然间一声轰然巨响,柴房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像是被重物击倒。瓦片哗啦啦往下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齐阮蓦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柴房外的脚步声愈发杂乱,夹杂着隐约的呼喝与求饶。绝对不是宫殿走水,齐阮心下一沉,怕是有更大的祸事将要发生。
于是他挣扎着站起来。前些日子的伤还没好全,兼之昨晚又添了好些新伤,现在的他就连走动都十分困难。齐阮扶着墙壁,凭着感觉,摸索着向门口走去。他试着推了推门,不出所料,门被锁上了。
他只好靠着门坐下,揉搓着腿上的淤青。现在那些惨叫声即便是在这么僻静的地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而齐阮所在的这一处柴房像是被人遗忘一般,连同他一起。
不管发生了什么,就算最后他自己也被人发现,死在这场动乱之中,既然他逃不出去,魔尊和他的哥哥们也一道死绝了最好。他看着眼前这片黑暗,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屋外的哭喊仍在继续,而在一片嘈杂之中,齐阮听见一串焦急的脚步声,朝着柴房这边过来。
是在皇宫烧杀抢掠的歹徒,还是忙于逃命的宫人?
脚步声近了,更近了,齐阮的手悄悄摸上袖中的刀片,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脚步声逐渐接近,紧接着,窗子猛地被推开——
“小殿下,可算找到你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齐阮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来人是娘亲身边的婢女——莺儿姑姑。自他记事起便是莺儿一直在照顾他。每当他身上出现新的淤青时,齐阮知道,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偷偷垂泪,却又无能为力。
还不等他转向莺儿所在的方向,莺儿就翻窗进屋,将他带离了柴房。
“小殿下,如今情况紧急,娘娘命我带着你离开,走地越远越好!”莺儿的声音少有的染上了一丝慌乱,“我们快些走吧,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娘亲呢?娘亲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齐阮有满心满腹的疑问得不到解答。他试图挣脱莺儿的怀抱,没有成功。
听见他提起娘亲,莺儿的脚步明显一顿,好久没了言语。再开口时竟带了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哽咽。
“娘娘她……,她和陛下一起,必然是无事的。如今还是小殿下您的安危要紧。等我们安顿下来,自然是……自然可以和娘娘团聚……”
齐阮安静下来。自从四岁那年,作为药奴,被某位兄长用一碗药毒瞎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听力,艰难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联系。如今又怎会听不出莺儿声音里压抑着的愤怒与痛苦?娘亲她,想必早已遭遇不测……
思及此,齐阮不由得落下泪来。唯一挂念他的娘亲,也是因着他受尽了宫中众人的冷眼。娘亲多年无宠,魔尊却在大难临头时唤她随侍左右,想必是将娘亲推出去,做那挡箭牌罢。
二人一路无言。穿过一道道朱漆大门,一辆马车在树荫下等候多时。莺儿将齐阮抱上马车,忍不住回头望去,整个皇宫早已沦陷为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空。
一只温热小手在这时拍了拍她的手背。“莺儿姑姑,别看了。”齐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娘亲还在等我们呢。”
莺儿看着齐阮那双失了光彩的,无神的眸子,铆足了劲儿才没让自己痛哭出声。是啊,斯人已逝,眼下更重要的,是带着小殿下逃离这是非之地。
她握紧缰绳,轻喝一声,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
齐阮的耳里只余马蹄的“哒哒”声。皇城里的居民早已逃走,剩下的没有行动力的老弱妇孺被入侵者抓住,隐蔽的巷子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让人胆颤心惊。
我们真的可以逃出去吗。
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似的,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狠狠刺进马儿的身体。受惊的马儿横冲直撞,竟是直接挣脱了缰绳的控制,嘶鸣着逃远了。
齐阮在车厢里被撞得七荤八素。他听见莺儿姑姑惊慌失措的求饶声——他们被入侵者发现了。
“莺儿姑姑!不要管我了,你快跑,快跑啊!”
车轮还在吱呀呀地转着,齐阮猛地站起来,脑门狠狠地磕在了马车的横梁上。
这动静引起了那帮歹徒的注意。其中一人狞笑一声,一边靠近一边嚷道:“哟,这马车里看来还藏了一位美人儿啊。”他猛地一掀帘子,看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顿时喜不自胜。
“老大!马车里果然有好东西!我听说人界的那位大人喜好男色,这小孩生的这番好姿色,若是我们将其献给那位大人,说不定……嘿嘿,这回可捡着大便宜了!”
听见这番话,莺儿剧烈地挣扎起来。她趴在地上,连连求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阿阮,求求你,只要放了他,我任凭你们处置,放过他吧……阿阮!快跑啊!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吵什么吵?臭娘们,我告诉你,你们母子两个,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歹徒头目一脚踹在莺儿肚子上,又扯下汗巾,胡乱地塞进她的嘴里,“你还不够资格和我们谈条件,等我们办完你,下一个就是你儿子!喂!那边的!你把那小子捆好,等我们回去,就将他献给大人,你这次有功,我必会在那位大人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那喽啰听了喜不自胜,忙不迭地用绳子将这小孩捆好。此时凑近了他才发现,小孩双眼空洞无神,竟是个瞎的。
那位大人应当不会介意吧?
那厢头目已经开始折磨莺儿,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小喽啰情难自禁,也顾不上什么瞎不瞎的了,将手朝着身下探去……
等到老大办完事,那女人便任凭弟兄几个们处置了……喽啰喜滋滋地想着,丝毫没有发现,身边的小孩,不知何时悄然挣脱了束缚。
齐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冷静过。
逃跑?
他也想逃,但是凭着这双瞎眼,他必然跑不了多远。况且,况且,莺儿姑姑是家人啊,家人就是做什么都要一起的。
既然跑不掉,那么一并杀掉好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任由小喽啰把自己捆起来。然后,趁他耽于享乐时,默默地用袖中藏起的刀片割断身上的绳子。
周遭只有小喽啰粗重的喘气声。头目在不远处被自己手下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莺儿姑姑的声音弱得快要听不见了,想必凶多吉少……
没时间了!
齐阮狠下心,凭着喘气声的来源摸索着前进……终于,他摸到了喽啰的一片衣角。来不及多想,他举起刀片,狠狠地扎进喽啰的身体里。
可惜这一下并不致命,喽啰惊出一身冷汗,痛呼出声,反手钳制住齐阮的胳膊。
“一个瞎子还这么能折腾,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那边的欢声笑语。其中一人起身询问:“喂!你们在搞什么鬼?”
“没事儿,这小子皮得很,我让他吃点苦头,老大放心,我保证面上看不出来!”
喽啰从腰间抽出匕首:“没用的眼睛,趁早剜掉为好!敢偷袭你爷爷我,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老子我可不是好惹的!”
眼看那匕首就要碰到齐阮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齐阮突然暴起,夺下喽啰手中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另一边,头目察觉到不对劲,刚要赶来查看时,冷不防一道身影靠近,一柄匕首直刺头目心口。
其余喽啰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那男孩浑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眼神空洞却可以精准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活脱脱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就连老大都被这小孩一刀毙命,谁还敢上前?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上带走老大的尸体,纷纷四散而逃。
齐阮哪能放任他们逃走。他脚步如风,瞬间闪现到那些喽啰面前,死死堵住去路。手起刀落间,所有人尽数被斩杀。
齐阮回到莺儿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她的一片一角。而后,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似的,瘫在地上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遭一片寂静。歹徒粗俗的笑声仿佛只是一场恶梦,唯有手边莺儿冰凉的尸体清晰地印证了昨日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们手中活下来的。偷袭失败之后的记忆只剩一片空白,只要深入思考便会头痛欲裂。
那就不去想了。
齐阮吃力地背起莺儿的尸体。他看不见方向,索性不去管,哪怕要在城里转个三天三夜才能出城,他也要把莺儿姑姑葬在一个有水的地方,用水洗去她身上的污秽。
因为看不见路,他不知被横陈的尸体绊倒了多少次,也不知碰了多少次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好似全城的百姓在昨日那场洗劫中全部遇难,无一幸免。
也许过去了半天,齐阮坐下来,打算小憩片刻。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他听见,衣袍猎猎的声音。
有人?!
头顶传来“咔啦”一声脆响。那人似是从天而降,又从屋顶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齐阮面前。
“城里居然还有活人。”他靠得很近,齐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清香。
“小子,你在此作甚?”
“我侥幸逃生,如今只想将姑姑好生安葬。”不知为何,齐阮对这人并不排斥,甚至有着天然的亲近,“我是魔族中人,仙尊不怕我对你不利?”
“不过一只瞎了眼的小狐狸,不足为惧。”
他看出我是妖魔混血了。齐阮心下一惊,大着胆子问道:“仙尊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偶然路过罢了,你看不见我,为什么笃定我是仙尊?”
“魔都遭此劫难,如今敢来这里的,应当只有仙人了吧。况且我一听见仙尊的声音,便心生欢喜,让人想要靠近。”
“你可有名字?”
齐阮一愣。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故事,鬼使神差地,他说:“仙尊唤我阮郎就好。我……”
“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不如跟着我走?”仙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名燕长松。若是你愿意,将你姑姑安葬后,跟我回抵鹊山吧。”
“可我是妖魔混血,仙尊要是收养我,会不会……”会不会和娘亲一样受尽冷眼,会不会被千夫所指,会不会……最后也被他害死?!
“你可知魔族是从何而来?”燕长松给了他一记爆栗。
“弟子不知。”
“既然不知道,那就别胡思乱想,上来。”还不待他有所反应。燕长松便握住齐阮的手,引导他环住自己的脖子。
齐阮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道:“仙尊,我身上脏,别污了仙尊的衣袍。”
“无碍。”
闻言齐阮才慢慢放松身体,整个人被燕长松身上那股松香萦绕着,很好闻。
“阮郎不像名字,你不愿意告诉我真名,我不强求。古人云‘见贤思齐’,以后,你就叫鹤思齐了。今日教给你的第一课,便是不可违逆我的命令。譬如刚才你担忧你的魔族身份会带来麻烦,可我要是告诉你,魔族和人族本是同源,你又当何如?”
待鹤思齐坐稳后,燕长松弯下腰,将莺儿打横抱起。背上的人儿久久没了言语,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我知道了,仙尊。”
“还叫我仙尊吗?”燕长松轻笑。
“是,师尊。”
暮色沉沉,燕长松向前走去,二人的身影渐渐融化在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