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晓陪他一起蹲下,托着腮,看他一脸认真地说:“现场留下激烈的打斗痕迹,不像是有计划的谋杀,凶手不一定事先准备了凶器,也许是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样尖锐的东西就刺过去,凶器会不会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要开始你的推理秀了吗,骆侦探。”
樊晓接过这块不规则的碎片,它质地光滑,上面有彩绘图案,色彩是偏娇柔的粉红,靠近边缘有一块黑点,樊晓凑近仔细分辨,发现这是昆虫眼斑。
“这是蝴蝶盘的碎块。”
骆夜洲:“你认识?”
“你看这里的眼斑,这是只蝴蝶,叫玫瑰绡眼蝶,是天、天星告诉我的,”樊晓又找到一块盘子碎片,把它们拼合,组成一片精美易碎的玫瑰色翅膀,“我特别喜欢这只盘子,天星拿下来给我看……过,我记得是放在那层,展示架上,最上面的架子。”
骆夜洲用手电筒照过去,最上方的架子空空如也,往下照,一只大蓝闪蝶中古陶瓷彩绘盘孤独地悬在边缘,是众多盘子中唯一的幸存者。樊晓没去看,她捡起一颗草莓晶,晶体侧面已摔破,像一座削尖的险峰。
她举给他看:“你猜这是什么。”
骆夜洲答:“水晶。”
“对,叫水晶簇,是天星最喜欢的摆件,酒柜旁边的透明柜就是摆、摆它们的。”
骆夜洲捏着草莓晶的尖利碎块:“你看这面,尖角的颜色非常深,是血迹吧,也不像溅上去的。”
樊晓钦佩他的想象力:“这不是血迹,是晶体里的草……草莓籽,你再瞪大你的卡姿兰眼睛仔细瞅瞅。如果它真是凶器,警察会丢这不、不管吗?还有,它虽然细细一根,但就是水晶残渣,又短又钝,没着力点,怎么握着它?你站好,我来刺刺你。”
骆夜洲举双手认输,来到摆放水晶簇的柜子前,柜门被检查人员顺手关上了,樊晓也打开手机手电筒,把沾染血迹的柜子照了一遍:“少了两个……还好,绿幽灵安然无恙。”
骆夜洲疑惑地问:“绿幽灵是什么?”
“绿幽灵水晶簇,非常罕见,天星四处托人找,也只买到一簇合眼缘的。”樊晓照亮柜中的绿幽灵,这方水晶簇展陈在正中央,色彩变幻天然,有些地方被黄色火山泥包裹,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洒了细碎的金箔,晶牙不长不短,整体看上去仿佛缥缈的大漠孤沙上矗立着一株株顽强奇异的绿植,几乎每块晶柱内都有筑起金字塔。
骆夜洲对水晶一知半解,更不懂晶柱里“金字塔”的神奇之处,在他眼里,绿幽灵甚至有点其貌不扬:“这玩意儿真那么难得?我市面上见过好多比它漂亮的。”
“那种绿得溢出来的是人造的,染染色就……卖你了,”樊晓拍柜子的动作像敲黑板,“物以稀为贵,你觉得它丑,可它只要独一无二,那便价值连城。”
“天星跟你讲的?”
“嗯,我学了好多,天星还送、送了我一串超七水晶手链,每颗都……”
“行了行了,不必再科普,”骆夜洲叹气,“你喝醉前的记忆倒是完整。”
樊晓没搭理他。
骆夜洲突然盯着柜子:“天星为什么要把水晶簇和红酒放在一起?”
樊晓摊手:“好看。”
“就好看?”
“对啊。”
骆夜洲不置可否,樊晓则慢悠悠地照过去,分析道:“也就是说,天星和凶手发生肢体冲突,一路从书架打打打到柜子前……”
骆夜洲照向玻璃门上混乱的划痕:“并且这个时候,凶手手里已有凶器。”
樊晓凑近摸了摸:“这个痕迹……有点像金属的划痕,钥匙或者螺、螺丝刀留下的。”
“螺丝刀?谁会随身带螺丝刀?”
话音未落,两人心照不宣看向对方。
樊晓先移开视线,随着一地残渣碎片照到岛台附近,天星倒下的地方已进行标记,白线画出她死亡时的大概姿势。樊晓安静地注视着,脑袋沉沉的,心情也跟着沉沉的。
骆夜洲跨过地上的西洋瓷偶,沿着下沉式沙发的台阶走进“坑”里,捡起全家福照。
他看了很久,把照片擦干净,摆回原位,余光瞥到第二层台阶上有枚银色的东西。
“樊晓,你来看。”
樊晓过去,见他拾起一支精细的银飞镖。
飞镖的造型比较特殊,设计灵感来自朋克金属,镖翼雕刻的蒸汽齿轮栩栩如生,托在手里沉甸甸,有种袖珍玩物的质量感。
算是件价值不菲的工艺品,可惜镖翼笨重,无法维持飞镖在空中正常飞行,只能装饰在镖盘上以作观赏。
骆夜洲伸出指腹,碰了碰锋利的镖尖。
长度,宽度,握紧的手感,挥刺的力度,几乎与天星身上的伤痕吻合。
樊晓愣怔许久,看向骆夜洲,骆夜洲面容冷静,正等着她这一眼。
“你不会……”樊晓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转头去看不远处墙上挂着的朋克风镖盘。
镖盘上空空如也。
骆夜洲抛了抛有分量的飞镖,在手里把玩几下,举起它,朝自己手臂刺去,樊晓眼疾手快抓住:“你疯、疯了!”
“扎一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个混账是不是拿这东西划烂了天星的脸。”
樊晓心痛万分:“你确定凶手一定会把,凶器,遗落在现场吗?”
卫荣至今没来电话。骆夜洲眉间微动,松开了手,樊晓慌忙抢过来:“我觉得你与其在这纠结,不如去问问你的警、警察朋友……”
“案子没结,他们口风紧着。”
“都肯透露有第二件凶器存在了,还有什么不……敢告诉你?”
“我私下找人问的,”骆夜洲托腮,“但也不是个靠谱的角色。”
“卫警官?”
“你知道他?”
“你说不靠谱,我猜就是他,舅舅经常说他办案跟打、打麻将似的。”
“什么意思?”
“松弛。”
骆夜洲摇摇头:“这形容得太抽象了。”
“但卫警官确实给人这种感觉,对、对吧?”
骆夜洲没反驳,能忍住不腹诽那位吊儿郎当的人民公仆已是他最大的恩慈。
樊晓强迫症犯了,双手扶起脚边的沉瓷偶,挑脆西瓜似的拍了拍:“好重啊。”
骆夜洲给了一眼,插兜离开,站在落地窗前,观察着许久没浇水的散尾葵的情况,随口说了句:“这瓷偶有点大。”
“是啊,”樊晓说,“比其他瓷偶都要,大上一轮……”
娇媚的少女瓷偶来自富丽堂皇的中世纪,唇红齿白,体态丰腴,裙摆的每一缕褶皱都工艺绝伦,不亚于私人收藏馆里锁起来独赏的瑰宝。可惜她的右手已不知去向,左臂也摔成维纳斯的断臂,饶是如此面庞依然洋溢着幸福,倒显得这尊瓷美人艺术造诣更高了。
樊晓在地上四处找了找,首先找到拎花篮的瓷白右手,右手附近散落着瓷器碎片,其中一块形状特殊,扣在地砖上,像半盏瓷碗,但说它是碗又太小了。
樊晓找到“瓷碗”的另一半,把它们拼起来。瓷碗中心裂了个不规则的洞,碗的边缘均匀起伏,有圈蕾丝波浪,碗壁外侧也纵向雕着蕾丝波浪,一共六条,使瓷碗内部形成浅浅的六条沟壑,樊晓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伞骨。
原来那两块碎片并不是一只摔为两半的瓷碗,而是——
咚咚。
骆夜洲敲了敲红酒柜,樊晓立时回神。
她起身:“怎么了?”
“啊?”骆夜洲回头看她,“哦,没事,我只是试试能不能敲开或者撞开……”
樊晓在他转回去后,将捏在手心里的碎片放进口袋,目光移向下沉式沙发。
她轻踩台阶走了下去,手电筒照着三排沙发,在其中一排前停下。
骆夜洲静盯酒柜,背对着她,说:“樊晓,你觉得,这地上的东西,真的是天星和凶手发生肢体冲突撞下来的吗?”
樊晓伸向沙发坐面的手不由得顿住:“难道不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看来,这里有一部分是天星反抗过程中不慎碰落的,有一部分……应该是发生争吵砸坏的。”
“砸坏?”樊晓皱眉,“你是说,东西掉落,发生了前后两次?”
“对,第一次是酒和水晶簇,天星砸的。”
“什么?”
骆夜洲说:“天星发脾气,砸了她最喜欢的东西,你也是听到声响才醒来的吧?”
樊晓愣住了。
“你看这两扇柜门上溅到的血,”骆夜洲拉开其中两扇,“血附着在柜门内侧,也就是说天星被刺伤时,它是开着的。”
樊晓百思不解:“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怎么会……”
“蝴蝶盘放在高处,撞到后不小心掉下来确有可能,但酒和水晶都有防尘柜保护,打斗过程中用身体撞击也不一定能撞开。”
“另外,你听到动静醒来,还没醒酒,浑浑噩噩的,怎么可能立即参与争吵?”
“当时那个环境下,傅家强在琴房检查恒温恒湿系统,客厅只有你,天星,吴叔叔,你又睡得像只猪,和天星发生争吵的,除了吴叔叔,还能是谁?”
“猪……我……”樊晓茫然张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瞒着我们。”
“……”
“我相信你和傅家强说的是实话,所以,只能是吴叔叔在撒谎。”
“就算是我舅舅撒谎,他撒谎的原因是什么?”樊晓问完就喃喃自语,“难道……舅舅以为我是凶手,所以才撒了谎……”
面前的男人缓缓开口:“以为你是凶手?还是希望大家以为你是凶手?”
“骆夜洲!”樊晓心中慌怕,“你不要危、危言耸听!”
“总要理出思路。”
“不许说了!”
“就算你不让我说,我也认为吴叔叔在刻意隐瞒,”骆夜洲拖出高脚凳,坐下,“或许吴叔叔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
樊晓头皮发麻:“难道……凶手威胁了我舅舅?”
骆夜洲抬眼。
“其实那天舅舅没有昏迷?”
“凶手杀了天星,被我舅舅看到,威胁我舅舅不、不许说出去……?”
骆夜洲缄默着。
樊晓头脑风暴中,来回踱步,口齿流畅地整理已知所有信息:“当年住在春缤湾,凶手就和天星认识了,凶手是名男性,高知群体,和天星关系好,即使被他尾随,天星发现后也无法狠心揭穿他的不轨行为,宁可撤案,息事宁人,那是个……天星不想闹僵关系的人,而这人知道天星的弱点,知道她对当年的地震有阴影,那一年,我们读高中……”
骆夜洲起身,走了几步,立在原地听自己胸腔内剧烈的心跳声。
“骆夜洲,你知道这人是谁,对吗?”
“你不也猜到了?”
寂静袭来,沉默在杀人。樊晓心头剧惊,认命般闭住眼,复又睁开,无可奈何地望向骆夜洲,眼中刹时充满惊恐:“躲开!!”
铁棍呼啸而至,击中肩膀,骆夜洲跪在了地上,手电筒飞远。樊晓奋不顾身扑上去,抬臂为骆夜洲挡下第二击。
她咬牙忍痛,愤然扬起头,对着那人喊道:“宋羽书!!”
那人一身黑,戴口罩,毫不犹豫举起棍子,朝樊晓劈头砸去,被骆夜洲一把攥住。
骆夜洲双眼充血:“还想杀人?”
樊晓被推开,两个男人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铁棍甩飞出去,骆夜洲扯下他的口罩,痛恨地吼道:“果然是你!”
宋羽书面露窘迫,说:“误会!不是我!”
“都想杀我了还不是你?!”
“不是!骆夜——呃啊!”
宋羽书被揍得没法还手,抱头连连求饶,骆夜洲把他反剪,对樊晓说:“报警!”
樊晓哆嗦地摸出手机,正要报警,那边突然有人闷声倒地。
宋羽书爬了起来,一脚跨过倒地不起的骆夜洲,表情阴郁地盯住樊晓,向她走来。
骆夜洲捂着腹部,撑起上半身,去抓宋羽书的裤管,他手上全是血。
“走……快走!”
樊晓惊惧地后退。
“不……你……”
“宋羽书你想……干什么?!”樊晓一边后退一边拨通电话,“喂!喂?!杀杀人了!这里金港一……!”
手机被他劈手夺过,砸烂在墙上,他力气极大,把樊晓猛地拉近。
樊晓手臂受伤,挣脱不开。
“对不起,樊晓,对不起,我……”宋羽书用最温情的声音道着歉,欲言又止,随即面色一紧,抓住樊晓的头,朝坚硬的大理石台撞去。
鲜血一滴一滴砸落,落在骆夜洲的眼里。
宋羽书捂着流血的左眼,一步一步向后撤,另一只眼看向樊晓手里的瓷片。
樊晓喘着气,冷声问:“为什么杀天星?为什……么……”
宋羽书颤着嘴角:“我没有,不是我,可你们……你们为何非要查下去!一个傅家强还不够吗!不够吗?!你们还要这案子死几个人?!樊晓,你千不该万不该怀疑我,明明是我在保护你!你该站在我这一边!!”
“你胡、胡说什么!”
骆夜洲已经扶着墙站起来,樊晓丢下宋羽书跑向他,骆夜洲把她往门口推:“快走!”
见他腹部血流不止,樊晓拉着他:“你跟我一起!”
“你先走,别管我——”
宋羽书勃然大怒一声咆哮,满脸是血向他们冲来,骆夜洲急忙挡住。玄关有伞,樊晓抄起一把就朝宋羽书拼命挥打,宋羽书挨了几下,腾出一只手狠狠推开樊晓。
樊晓脚下不稳,踢到一根棍子,撞在墙上,骆夜洲抵挡着:“走啊!”
她往大门跑去,宋羽书起了杀心,像头蛮牛撞开骆夜洲,捡起棍子全力挥向樊晓,千钧一发之际骆夜洲推开樊晓,棍子重重击在他后颈上,他意识没了。
樊晓大惊,被发疯的宋羽书又是一棍打晕。
仿佛整个人坠进了万花筒,世界模糊又扭曲,樊晓趴在地上,没有彻底晕过去,后脑勺疼得不行,她艰难地爬向骆夜洲:“你……别睡……”
“平日里骂我骂得……那么凶……”
“以为你很厉害呢……”
“结果……不堪一击……”
“骆夜洲……”
樊晓爬到他身边,推了推他,实在没力气了。昏倒前,她看见宋羽书跪在地上粗鲁地扒着散尾葵盆栽的泥土,从土里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嘀哩哩。
身后响起密码解锁声。
大门打开,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