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机的日子真不方便。
若非离开那栋别墅,樊晓或许一辈子不会发现这个问题。
一条流浪狗在广场的巨型圣诞树下嗅了嗅,盘成一个圆躺下了。周遭人来人往,用余光打量着它。樊晓戴着帽子,坐在KFC里,隔着玻璃观察外面情况。
她觉得世界在窥视自己,讨厌与人接触,有钱也不敢坐交通工具,更不敢打车,她惧怕司机的眼睛通过后视镜有一下没一下地观察自己。
于是她一路步行到CBD,饿了就随便买点东西果腹,然后继续赶路。
把车停在公交站附近,也是为了误导骆夜洲,拖延时间,让他以为她朝着鸟不拉屎的方向去了。
那晚的她强悍到可以去参加铁人三项,她几乎一刻不停跑了整整一晚,她是跑着看到了第二天的日出。
原来寒冬的长夜可以那么炽热。
原来日出是那么广阔壮丽。
樊晓咽下最后一口辣堡,拿起薯条往嘴里倒,番茄酱也不蘸,她现在怕那颜色。
也不知道何时能抵达目的地,但她已经走到CBD,说明离金港一号不远了。
再给她一天时间,应该就可以。
樊晓白天赶路会深感不适,尤其商圈人多,容易和陌生人对上眼。路口遇到交警,就算是辅警,她也害怕得不行,宁可绕一大圈躲过他们。
晚上七点,天黑透了,室外温度零下三度。
樊晓已经八个小时没进食了,她又累又冷,饿得走不动,路过一家便利店,决定进去买点东西。
黑暗里闪着两粒亮晶晶的红宝石,朝她靠近,一颗狗头缓缓从暗中冒出,樊晓认出它是白天圣诞树下的那只狗。
“你不、不回家吗?”樊晓和它说话,“跟我跟到这里来了?”
小黄狗长得有些忧郁,嗅了嗅地上的空壳垃圾,把头转向大马路,尾巴夹紧。
“你在看哪里,我和你说话呢,懂不懂……礼貌?”
小黄狗看向了她,眼中透着胆怯,把头低了低。
樊晓走进便利店,扫货似的迅速买了一大袋,出来见小狗还在等她,她笑了,挥挥手带小狗来到墙根边。这里路灯照不到,樊晓和流浪狗都感到了安全。
她把塑料袋铺地上,鸡肉串、脆骨丸、加热的饭团全部倒在上面,香味扑鼻,小黄狗瑟缩着闻了两下,乖乖吃了起来。
樊晓看着它吃完,又给它喝了水,小黄狗在喝水时已经肯给樊晓摸头了。
“吃饱喝足,你今晚不会挨冻了。”
小黄狗舔舔塑料袋,摇着尾巴贴近樊晓。
“你去玩吧,玩够了就找、找个没风的小巷子睡觉,巷子里会有很多空……纸箱,你躲在纸箱子里,晚上睡觉就不会冷了,我也……要去吃东西了。”
樊晓摊开空空的手站起来,它明白了,湿漉漉的黑眼睛凝视樊晓很久很久,然后转身走进寒冷的夜色。
樊晓重新回到便利店,专挑饱腹的食物,在便利店吃了盒炒年糕,又买了两个三明治带路上。
推开便利店的门,迎面和一个黑色大衣的男人撞上,樊晓脱口而出:“对不起。”
黑衣男子没让路,反而对着手机说:“成杰,人都可以撤了。”
樊晓通身一颤,哆哆嗦嗦往上看,骆夜洲那张本该俊美吸睛的脸,此刻电闪雷鸣,阴沉至极。
“啊!”
这是樊晓出逃以来第一次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她这两天可谓过街老鼠,都不敢走在有阳光的地方。骆夜洲快准狠地逮住炸毛的樊晓,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出他有多用力。
“不要!放开我!!”樊晓死命挣扎,“你放开!滚!谁来救——滚开啊你!”
骆夜洲怒火中烧,一转头,便利店里的人都在不安地观望着。
“不好意思,女朋友闹脾气,我这就带她走。”
“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不呃啊——”
骆夜洲没一句废话,羊绒围巾朝她兜头盖下,两三下捆住樊晓,把小小一只的她打包扛起来,带出便利店。
路过街角,黑色豪车停在不远处打着双闪。
樊晓对他拳打脚踢,杀猪般狂躁地叫喊着,还咬他,骆夜洲只能把她放下,她脚一沾地扭头就跑,骆夜洲连人带围巾把她拽回来:“去哪?”
“和你无关!”
“站住!”
“我不!别碰我!”
樊晓越说越愤怒,动作利索地摘了他的围巾,团成团,狠狠掷在地上,这要是坨猪肉就弹起来了。
骆夜洲冷冷盯着脏掉的围巾,再看向她:“你给我下药了?”
樊晓呼着白气。
“那碗粥里是不是有安眠药?”
樊晓沉默不言。
“樊晓,你说你失眠严重,跟我要安眠药,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你从头到尾都在装,从拿到安眠药那天起,你就想着要逃。”
“没错,我早就想逃了,我蓄谋已久,”樊晓说,“但那又怎样,就算……就算我真犯了事,抓我的是公安局,审我的是检察院,判我的是法院,我要去的地方是、是监狱!不是你家!你又不是警察,你凭凭、凭什么软禁我!我的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我就算杀了一百个人,也轮不到你!来干涉我的自由!”
“我是最有资格干涉你的人。”
“你哪来的资格?!”
“天星给我的资格。”
两人相顾无言,寒风乍起,吹乱了樊晓的头发,樊晓气得发抖:“骆夜洲……你……你要还当天星是你妹妹,就少拿天星说事!”
骆夜洲心口一疼。
“跟我走。”
“我不!”樊晓甩开他,“我要去金港一号。”
“我也去,你跟我走。”
“我信你个鬼!”
“樊晓!你逃的时候耳朵落在我家里了吗?!我说我也去金港一号!我也去!不要再让我重复了!”
“我听见了!我没有聋!你不用重复!我就是不信你!不信你!!你那么凶干嘛!你看看你什么、什么态度!你这个态度我会跟跟跟你走吗?!我跟你走……个屁!”
樊晓骂完他,体力不支,全身战抖着弯下腰。
骆夜洲这才反应过来:“很冷是不是?”
“我不冷……你滚!我讨厌你!滚……!”
“对不起,刚才我是太生气了,所以说话声音大了些……”她嘴唇冻得干燥发白,骆夜洲紧张地上前拢住她,樊晓正生气,厌恶地推开他,骆夜洲便不再碰她,侧过身挡住吹向她的大风,“你跟我先回车里,今天晚上太冷了。”
“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她肩背瘦削,快冻坏了,连骂他的声音都在抖,骆夜洲无助地看着,心脏一阵揪紧:“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要你这样躲着我?”
“你在和警察联系,你,骗我。”
骆夜洲神色微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点心思,就挂脸上。”
“我没有!”骆夜洲为自己狡辩,“就算我真的想过,那也只想过一秒!”
“一秒就,不算数了吗?!”
骆夜洲站在风里,无力辩驳,最终满脸愧疚地说:“对不起。”
樊晓冷笑:“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沦落至此,是我活该,你折磨我折磨够了吧,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死交由国家处置,你……离我远点。”
“事情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骆夜洲急道,“是我犯糊涂,是我蠢,对不起樊晓,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
“原谅你什么?我、我都说了!是是是我活该了!你还想怎、怎样?!”
“不不、不是!!”
“你别别——别学我说话!!”
“我没有学你说话!!”骆夜洲几乎被逼疯,抓着头发快要跪下了,“我知道你不会杀天星的,我知道……”
樊晓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眶泛红,嘶哑地说:“你知道?你知道还……软禁我?”
“我好怕!”骆夜洲几乎哭吼着说,“我怕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不是有权有势吗!你不能,救我出来吗!!”
骆夜洲打理过的黑发被狂风拂乱。
“但我要告诉你一句,”樊晓的声音穿透风声,向他飘来,“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请你信我,我没杀人,我绝不会,伤害天星,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惜的人。”
骆夜洲心脏一抽。
“骆夜洲,至少今天之前,我不会跟你去公安局。”
“我们不去公安局,不去,樊晓我求你,你先跟我回车里,我把手机给你,”骆夜洲真把一部手机塞给了樊晓,“我不会再关着你,你跟我……”
“回你车里?谁知道你又会把我带、带去哪里。”
“你身上就一件衣服,你要这样子走一夜?是想把自己冻死吗!”
樊晓面无表情:“我回便利店。”
骆夜洲气得不行,拦腰将人抱起,打开车门塞了进去。
车子没熄火,内部暖气充足。
围巾也跟着丢了进来,樊晓闻到熟悉的中性淡香,中控台亮着灯,车内密闭的环境令她窒息。
随着车门砰一声关上,樊晓紧张起来:“我不要待车里,放开!”她几乎是被骆夜洲强行按在位子上的,她惊恐地打他踹他,“放我出去——”
“你冷静点,我都答应你了。”
“你答应我什么了?!”
“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去哪我都送你去,冷静点。”
“你走开!滚!不要碰我!!”樊晓怒吼,扇了他一巴掌,“我不想让人碰我!!”
骆夜洲放开了她,樊晓摸到围巾,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躲在里面哭了起来。
车内气氛破碎不堪,骆夜洲一个公子哥,手指划破点皮都有一帮人围上来心疼,他还是第一次吃耳光,左脸火辣辣的疼。
围巾上也有他的香水味,樊晓索性拿它狠狠擤鼻涕,哭到后来围巾滑落也未察觉,骆夜洲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啜泣的樊晓搂过来,轻轻护在怀中。
樊晓没再反抗,在他怀里闷声说着:“我要去找天星。”
“我要告诉她,你哥是个混蛋,是变、变态。”
“你总是欺负我……就因为一只知了,你讨厌我,看不惯我,我上你家吃、吃饭,你也摆脸色,我家破产了,你,开心死了吧……我要去跟天星告状,我要见她……”
“我好想她……”
“我想她,”日益积累的思念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樊晓仰起头,痛声大哭,“我好想她,骆夜洲……我好想见她……”
“我知道,”骆夜洲更加用力地搂紧樊晓,“我也想她,很想很想。”
樊晓胡乱擦着脸:“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小时候就……怕你,早知道你是个疯子,我从来不敢接近你……”
“我这辈子也不会放手。”
樊晓听完心一凉,哭得更大声了:“救命,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女生说话。”
“你要正常女生,自己去找,反正我这辈子……都这么说话了……”
“你说你的口吃?这倒无所谓。”
“那你指的什么?”
“天星没和你说我单身至今吗?”
樊晓哭得打嗝:“你单身关我屁事,我是什么天降灾星吗,害你找不到女朋友?”
“是你害的。”
“你——!”
“我不是摆脸色,樊晓,你就当我是个情商为零的大傻子,”骆夜洲通体燥热,“我只是因为太喜欢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其实当年,我每天都期待你来我家玩,能远远看着你就足够。”
樊晓心情极度混乱:“你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我说我喜欢你!我骆夜洲!喜欢你樊晓!喜!欢!你!喜——”
“住嘴!!!”
“……”
他像只小狗待在角落里不出声了。樊晓一脸呆滞加惊疑,可能情绪到了,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响亮的嗝,骆夜洲默默从车载保温箱内拿出瓶热饮。
她接过热饮,转开瓶盖,小口小口喝着,整个人突然气势全无,像颗瘪了气的皮球。骆夜洲仔细观察着她,修长的手指划过她蓬乱的头发,碰到她冰凉的耳垂。
樊晓下意识闭紧双眼,脑袋微微侧过去,似乎是要躲开。
“我喜欢你,真的。”
“别、别说了。”
“你那晚喝醉了,我们整夜在床上亲吻拥抱,交缠在一起……”
樊晓急忙捂住他嘴,骆夜洲拿开她的手:“我初吻都给你了,你要负责。”
樊晓面红耳赤:“我……”
“你和天星告状也没用,在追你这件事上,天星会帮我的。”
樊晓心痛不已,双眼又蒙上泪花:“不会的,天星最、最照顾我了,她见我哭了,一定会舍不得,我说什么,她都会……依我的。”
“是吗,”骆夜洲笑道,“小时候你照顾她,长大她来照顾你?”
樊晓流着泪点头,实在支撑不住,靠向骆夜洲宽阔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