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都
董清影披散着头发坐在殿内,她未着宫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青丝柔长,落于地毯上,她看着手里那支桂花簪发呆。
梧桐过来,小心劝说:“娘娘,至少用点点心,您可三日未好好用膳了。”
一个浅淡的讽笑从脸上一晃而过,她不理会:“你出去。”
“可陛下……”
“出去。”
这几日她实在冷淡,梧桐不敢违背,行礼退去。
天子站在外头,气急跺脚:“好!好!好!她既不吃,那就饿死她!我们走!”
说罢,带着一众宫人离开。
她生来便是好颜色,便是不染脂粉,也是绝美之姿,李暮云曾说她眼睛好看,她本厌恶这双异与中原人的眼眸,她一夸赞,她也觉得是了。
可现在,她死了。
她以军礼下葬于西北,西北,离她那么远的地方,想这辈子再去看看她,总归是不能了。
董清影紧紧捏着那支桂花簪,终伏于地毯上哭泣。
她再不愿意闻到九月的桂花香了!
天子不知道董清影发的什么疯,连日称病不愿出宫,到现在,连饭也不吃了,显然是有绝食的打算。
他好心去看她,她不理会,不整妆容,如疯妇一般坐在地上,一语不发。
天子能有多少耐心,天下人都该把他们手中最好的东西捧在自己面前讨好于他,从未有他讨好别人的道理。
董清影的抗拒耗光了天子仅存的耐心,由她一人待在殿内,杨复瑾又给他寻了新人,都是民间貌美的女子下,性情大胆,哄得他很是愉悦。
“待大船修好,朕带你们一同游江去!”葡萄酒从夜光杯中流出,落于男人白皙瘦薄的胸膛上,一舞女从上舔过,惹得君王大笑,搂紧美人朝那脸上一吻。
杨复瑾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小太监过来,传皇上口谕:天子有些醉了,不便处理政事,还请阿父操劳。
杨复瑾看着桌上摞成山的奏折,却并不感到辛劳,自李暮云死后,只要坐在这只有皇帝才能坐的龙椅之上,他便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满足和愉悦。
他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李姓皇族只剩一个傀儡,从今以后,他才是这个天下的君王。
可再想到身与岭南的卢昶时,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睛更显阴郁。
他竟有本事灭了冯家,成为岭南第一人,这等本事,已然是大患了。
可现在,几番命他回平都,他却抗旨不尊,连高氏一族的性命也不顾。
这等要与朝廷撕破脸的架势,正落了口实!
再上朝时,杨复瑾以卢昶抗旨不遵的借口要出兵岭南,其爪牙早得他示意,纷纷请奏。
“又要打战啊?”天子只知道这个蛮荒之地的官员不来平都述职,可也没想过要打战。
下头站着的官员义愤填膺,禀告天子卢昶拥兵自重,又抗旨不遵,俨然是有做逆臣贼子的打算。若此时不出兵,待他势大,更为棘手!
从来害怕听政的皇帝今日竟还清明些,提出了个让众人哑口无言的问题:“打战不是最费钱吗?国库还有钱吗?”
天子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他前些日子说要在离水上行船,便有大臣请谏,说此举劳民伤财,如今国库空虚,无力承担如此浩荡的工程!
怎么他坐船就没钱,一打起战来就有钱了?
天子想不起这位说国库空虚的大臣是何人了,说实话,站在下头的这些大臣,他没几个叫得出名字,有些混个脸熟后,又突然没在了。
他不知道,那位还算有些忠心的臣子在说出“国库空虚”一类的话后,就被以贪污受贿之罪下了大理寺,官员自尽,全族流放。
这早不是什么大事了,应该是“只道是寻常”了。
平都大小官吏,谁不知杨复瑾的手段,大理寺上飘荡着多少大魏忠臣的魂魄,数不清了!
听皇帝一言,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户部侍郎,那嘴巴张得大大的,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杨复瑾在旁温声解释:“地方出兵打战,粮食饷银皆由地方自理,倒不用朝廷出钱,这国库自然就影响不着了。”
皇帝了然地“哦”了一声,不花国库的钱就行,要是把国库花空了,他再想玩点大的,就有人在他耳边念着国库空虚一类的话了。
可这话也就只能蒙骗龙椅上的人,满朝文武无不低头,掩饰唇上的嘲笑。
打战耗费钱财,朝廷不出钱出粮,谁肯听话,谁愿意卖命!能自己出钱打战,这样忠心耿耿的大傻子早就被杀了!
“那派谁去打?你们?”天子随意往下一指,竟把臣子们吓得连连后退,慌张摇头:“不不不!”
杨复瑾眼神一个示意,秦相站了出来,他道:“剑川与岭南唯有一山相隔,其地富庶,又有三万军员。节度使袁其风擅战,拿下卢昶不成问题。”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行,就让袁……袁那什么风去打。”他招招手,吩咐杨复瑾快些写圣旨。
“若无事,那就退朝了!”皇帝的屁股都要离开座位了,众臣子们也知今日不过是来演场戏,既然已经定下来,自然不会再多话。
于是,小太监高喊退朝的声音还没落地,大臣们才给恭送陛下开个头时,皇帝人影都没了。
他每月能出现在朝堂一次,已经是莫大的功劳了。只恨不得把所有事交给阿父,免了他早起上朝的困扰。
待命爪牙一同去政事堂时商议军政时,皇帝提出“钱粮可够”的这个问题也摆在了众人面前。
杨复瑾并不觉得是难事:“各地再加征丁税、田税,凡是官员上任,务必要缴够赋税!”
总不能自己出钱打战,只能从百姓身上搜刮了!
“那离水行船的事……”有官员为难,离水修堤引水都要钱粮,如今又要打战……这修堤的事可是要缓缓?
身边站着的一个官员遮着手轻轻一拍他,一个暗示,官员反应过来:“是属下失言!”
杨复瑾轻抿一口茶水,面色这才好些。
可惜,剑川才收到圣旨,便以钱粮不足的借口拒绝出兵,显然是要再开口多要些钱银。
杨复瑾看着折子上写的“五十万两银子”,明白剑川是狮子大开口,难得动怒,一掌重重拍于御桌。
写折子的不是袁其风,而是剑川刺史崔朗。
袁其风掌兵权,可剑川财权政权在崔朗手中,剑川若要出兵,得找崔朗要粮要钱,崔朗当然没有,便找上朝廷。
朝廷拨不出五十万两银子,剑川便不会出兵!
杨复瑾气极之时,崔家父子正坐于家中书房,商讨下一步该当如何。
对于那五十万两银子,崔朗仍有顾虑:“可是要的太多了?”
崔东池冷笑,杨复瑾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底下政商孝敬了他多少钱银,区区五十万两算什么!
“就是要逼狠些!父亲,我们不过是为这腐朽的江山再添一把火罢了!”
崔朗知道儿子用意,可想到苦的尽是无辜百姓,不免叹息:“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崔东池知道父亲仁义,可乱世光有仁义之心不成,这大魏早在根里就烂透了,若再任由下去,不过又是一场起义、平叛、改朝换代的乱剧罢了。
崔家不过是做个清醒的局中人,审得时局变化,不愿任人鱼肉罢了。
他经商十几载,岂是只愿做个地位卑贱的商人,世人都说商人卑鄙,可他知晓世人皆为名利而往,钱财是俗物,却使鬼推磨,只要有足够的钱,天下尽凭他驱使!
既做了商人,他就做这天底下最大的商人!
筹谋十几载,良机终于到了,那只被束缚的猛虎终于走出牢笼,占据一方天地;那贪婪的硕鼠也养成了饕餮的胃口,到了他自噬的地步了。
崔朗也有顾虑:“虽以银两拖得战事不起,可袁其风毕竟忠心,他若先发兵,那要如何?”
崔东池早有准备:“暗中扶持凤鸣山那些流民,便是为了牵制袁其风。剑川匪贼不灭,袁其风怎么会走!父亲,也该让凤鸣山上的流民出来再与袁氏好好会会了!”
他早有打算!这么多年,一直暗中出银出粮资助才让他们能盘踞凤鸣山,与袁其风相抗,否则就凭借山上那点人马,不出几月便为了生计再散去。
袁其风不会想到凤鸣山多年不倒,竟是自己的上司在背后撑腰!
那领头的义公即便对卢昶有一番忠心,可终究短视,不过带了几个与他一起南下逃亡的兵士就敢自称卢家军,就敢逆天地!
幸亏卢昶有长远之见,未在凤鸣山与那些流民为伍,否则,他怎么能走到今天!
再与父亲商量一番后,崔东池离了书房,等回他院中,却不见春来。
奴仆一见他蹙眉,就知为何,忙上前解释:“春来姑娘去马厩了。”
马厩?去哪里做什么?
奴仆接着道:“奴婢这就找姑娘去。”崔东池这才缓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