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是给明理送些海味的,她从岭南回来,带了很多晒干的海味,特意给明理送些。
明理是马厩的马奴,和春来一样,他们都是崔家家奴,父母早亡,二人一同长大,后来春来去了崔东池房中,相交便少了。
只是年少友谊实足珍贵,她得了好的,总记得给明理送些。
明理不会说话,他出生时没哭过一句,接生婆说他是个哑巴,长大些后,他便留在马厩做些养马驯马的活。
明理一直和马打交道,长年下来,浑身一股马味,府中无人愿意凑近他。他羞涩笑笑,站在马厩里,不好意思靠近春来。
春来不嫌弃,可也知道他活得小心翼翼,便把东西放在一旁,教他怎么做了吃。
她还煮了一碗海鲜粥来,怕他觉得腥气重,特意用酒腌过里头的海味。
“我放这里了,你记得吃!”她笑笑,小心把粥放在小凳上。
“姑娘——姑娘——公子找你呢!”婢女声音传来,春来喊道:“我马上来!”
她再看了一眼马厩里呆呆站的明理,提着裙子快步离开。
等他走后,明理才出来,他小心端起那碗粥,粗大黝黑的双手与精致的瓷白小勺不搭,他几乎没有机会这样拿着勺子喝这样精致的东西,也只能笨拙地抬着小勺,轻轻尝了一口。
粥里混着他从没见过的食物,他小口小口慢慢吃着,生怕一下就把它吃完。
他舍不得。
春来到沐风院时,见崔东池在正厅坐着。折扇悠悠摆动,周边并无奴仆侍奉,她便知他心情不好。
无人在时,她多愿与他亲近。只坐上他膝上,亲昵地环着他的颈,全身心地靠在他怀中。
崔东池心情这才好些。
他抱着春来,一手抚上她的小腹,问她:“可还疼的?”
春来一怔,原本还温暖的笑意此刻也淡下许多,她摇摇头:“不疼了。”
她虽说着不疼了,可眼底的黯然藏也藏不住。
身上是不疼了,可心里疼,旧伤疤再被挖开,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崔东池的手还放在她的小腹处,他心有愧疚,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她:“过几日父亲便去徐家提亲,等徐氏入府,我便纳你进来。”
袁其风虽掌剑川军权,可徐家家主徐海亭是上一任剑川节度使,如今袁其风手下的兵大半曾是徐海亭曾经招募的。
因海崖战事失利,徐海亭节度使一职被撤,只做了剑川都指挥使,掌管三成兵力。
毕竟是老将军,他在剑川兵中威望甚高,若与他结盟,有百利而无一害。
徐家也需要这门婚事,崔朗是皇室血脉,崔家又是百年世家,如今崔朗为剑川刺史,又有定国公爵位加身,可谓一门荣耀,与之结亲,徐家不再屈居袁家之下。
春来最后的那点笑意都散了。
她知道他会成亲,知道他会有妻子,她也曾时时劝慰过自己,只是他俩在岭南那几个月太美好,美好到她以为以后都只有他俩个。
心中铺垫过那么多次,真到了这么一天,才知道都是骗自己的假话。
没等到她欣喜地回应,肩上的人反而一直沉默着,崔东池低头看她:“怎么,你不高兴?”
春来直起身,从他膝上下来,她知道一个称职的家仆要怎么感激主人的恩赐,只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他以为她是喜极而泣,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水:“无论是谁进门,我只爱你一个。”
春来笑笑,她低下去,未再说话。
晚间,还是如以往每个深夜,她躺在崔东池身边,听着他轻缓的呼吸声,泪水沾湿了枕巾。
当崔东池成婚的请帖送到金宁时,最难过的当属静婉。
红贴金字,喜庆惑人,她却只为那个姑娘感到寒凉。
卢昶先未察觉到她的不悦,只拥着她讨要名分:“连崔东池都成亲了,我俩要等到何时?”
这次静婉甚至没有再笑着朝他撒娇婉拒,卢昶握着她的手时,才发现她双手冰凉。
“可是春来呢?春来怎么办?”她眼中有迷茫,她想起了在石渔湾时,春来与她说的话。
她与自己说,她早想过自己以后的日子,主母进府后她便为妾,以后再生个孩子,守着那个孩子在府里过一辈子。
静婉突然害怕起来,她一个转身便挣脱卢昶的怀抱,与他相视:“表哥,娶我一个便只能娶我一个,我不做妾,也不许你有其他女人。”
略一思索,还是觉得今日把话说清最好:“你愿意,我便考虑嫁你,你不愿意,我俩便算了。”
卢昶笑意凝在唇边:“算了,怎么给算法,你与我说说。”他一步步靠近,倒让静婉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表哥有些害怕。
他把她抵在桌子处,叫她无路可退,再道:“与我说说,怎么个算法?”
静婉双手抠着桌子,小声道:“我回庸野,不与你待一处了。”
话才出口,便觉得此刻气氛更寒于先前。
卢昶不语,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他唇角尚有笑意,可令见者胆寒。
静婉害怕,却知道怎么对付他,当即咬着红唇,两行泪水眨眼间就流了下来。
楚楚可怜,怎么能不让表哥心碎。
卢昶最怕她哭,她一流泪,他就心疼得不行,哪里还敢甩半点脸子给她看,当即轻轻拥人入怀,用袖子给她擦着眼泪。
“动不动就说走,表哥被你抛弃都没哭,你倒是先哭上了。”
静婉哭得一抖一抖的,先控诉他:“你吓我!”
卢昶回她:“你先气我。”
她不服气:“你要娶别的女人!”
他更冤:“要娶哪个女人,倒是姓甚名谁一一说清。”
静婉却不说了,又哭了起来。
卢昶无意扫过桌上那张红贴,终于明白她今日何故折磨他了,只唉唉叹气,将她抱坐一旁,哄她道:“行行行,姑娘来娶我可好?等我嫁进姑娘家,终身侍奉姑娘二人,绝不敢有二心!
静婉终于被他哄笑了,收起泣意时,还一拳重重打在卢昶肩上。
“那你等着我娶你!”
卢昶自然应下:“聘礼嫁妆都早早准备好了,就等姑娘来了。”
静婉再看一眼红贴,笃定说道:“崔东池不配娶春来。”
卢昶当然点头:“确实不配。”
静婉又道:“崔东池也不爱春来,他只把她当作自己的私有物。”
卢昶点头:“你说得对。”
她看一眼卢昶,又道:“春来要是找我助她离开崔家,我一定全力以赴。”
卢昶却笑了,春来怎么肯离开崔家,当依附成了习惯,还怎么舍得离开?
便是离开了,她能去哪里,她怎么活得下去?
可显然静婉不要这个答案,卢昶当然也应了下来:“行,我也全力以赴。”
这才把人哄好,过了几日后,静婉同卢昶一起去往剑川,赴崔东池喜宴。
剑川首府乃千古名城丹城,二人至丹城时,正巧赶上崔家喜宴。
卢昶不欲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没有去大厅看新人拜堂,他在崔家书房等候,等崔东池拜完堂后,崔朗有话对他说。
卢昶大概猜出来了。
平都视他为眼中钉,他岂会因为赴一场婚宴千里迢迢来这剑川。
如今种种所为,皆为明日打算。
静婉也不想去凑热闹,只在崔家陪着春来说话。
今日的沐风院红得刺眼,春来不想待,带着静婉去了一处偏院,那里是崔家晒衣服的地方,今日没有人来。
主子成婚,仆人们忙着讨赏去了。
春来拉着静婉的手,带她坐在仆人们洗衣时坐的小矮凳上,二人晒着太阳,见到静婉,春来才多了些笑意。
静婉拉着她冰冷的手,担心道:“怎么还是这么冰?可有找大夫看过?还有啊,你又瘦了!”
春来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昨夜一夜未睡,早上起来眼下一片乌青,大好的日子,不想让人觉得晦气,比往日还多施了些胭脂。
可静婉还是一眼察觉到她的不对。春来不是不暖心。
她看着静婉,眼睛鼻子突然一酸。原本是不想哭的,可只要别人多说一句关心的话,多做了一个关心她的动作,藏不住满腹的委屈便一股脑涌出来。
春来擦擦眼泪:“是我失态了。”
她身子一直很好,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直到这两年。
第一个孩子没在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曾来过,只是才在腹中待了两个月后他就走了。
第二个孩子来时,她知道了她就在腹中,欣喜地告诉主子,他却没有半点愉悦:“嫡子未生,我还不能有孩子。”
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喝了堕胎药后,半年时间才恢复过来,也是从那次起,手脚就没再热和过,每次来月事,都要疼上几天。
在岭南时,第三个孩子来了。
她知道不能留下,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恳求他:“无论男女,总归只是庶出。”
他还是不准,只道:“这次药汤药性温和,不会伤身子的。”
她心一冷。
她的身子早被伤了。
当把这些过去讲给面前的人听时,春来却没有哭,她反而笑笑,握住静婉的手道:“总归主母进府了,待嫡子一生,我也可以有孩子了。”
与其是说给静婉听,不如说是再劝劝自己。
静婉看着春来和善的脸,却一脸惊恐,她到底听了一个什么可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