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他们已经下山了,山脚下是百姓和士兵们扎的帐子,火堆还在烧着,三三两两的人围在火堆旁聊天,也有人早早入睡,好好休息。
卢昶给静婉洗着脚,上头又磨出了两个水泡,他轻轻擦干水,抬着木盆出去,再回来后,他坐在那张木板搭成的小床边,给静婉盖上被子。
静婉打了一个呵欠:“表哥,你也快睡吧!”
卢昶抚着那美好的容颜,还是道:“明日我就叫人送你回家,不在这边待了。”
静婉本有些发昏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舆图还没画完,怎么就叫她回去。
“表哥,我不想回去。”她说。
卢昶笑笑:“这里不好玩,回金宁去,我请春来陪你玩。”
静婉这才明白,原来她在卢昶心里就是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整天只想着玩的小孩子。
有些话不得不说清了,她坐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告诉卢昶:“表哥,我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想起元大人那日所说,静婉又多了些愧疚,她低着头,有些丧气地说道:“你帮了我许多许多,可自来了潮州,我总觉得自己像只米虫,除了吃你的,住你的,还总让你生气,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来,认真同他说:“我喜欢你,所以想多帮帮你。其实表哥,我有些害怕,我怕我没用,你会不喜欢我。”
卢昶无奈一笑,与她十指交缠:“静婉,我是你的家人吗?”
静婉毫不犹豫点头,他是兄长,是恋人,是她最亲近的家人。
“家人会因为你没能为这个家出力而不喜欢你,甚至抛弃你吗?”
静婉还真想了想,并告诉卢昶:“会!舅舅舅母就因为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就想把我卖了!”
卢昶又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再好好想想!”
再看她表情,卢昶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先出口道:“高家人也除外!”
这样啊……静婉想到了娘亲,想到了泊君,还是对卢昶摇摇头:“不会!娘很爱我,堂哥也是,我不用多做什么,也能感觉到他们很爱我。”
卢昶捏捏她的小脸以示表扬:“表哥也是一样的,静婉,有的人仅是存在着,就对别人有莫大的意义。你对我而言,就是如此。”
这算不算表达爱意的另一种形式,静婉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像只掉进油罐里的小耗子偷偷乐着,可乐完了,她还是坚持不走。
她拉着卢昶的手,真诚问他:“表哥,我们还要在岭南待多久?”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未来如何,连卢昶也不敢保证,可照如今情况,他们大约还要待很长时间,长到以年来计算。
本以为她有些厌烦了,或者想家了,却听她道:“如果要待好多年,那我吃这里生长出来的食物,喝这里山间流淌的清泉,这里便是我的另一个故乡。岭南的百姓真的很好,虽然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可他们对我很好,你看,我们吃饭时那个大娘还把烤鸡腿留给我,还有金宁城,总有邻居往家里送水果。表哥,山水养育了我,我也想尽自己所能回馈些东西给这片土地。我搬不动石头,没有力气开凿石阶,可我识路,如果这条路能有我之力开通,万千岭南百姓受益,那我可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怕卢昶不同意,又问他,可还记得那位带他们到定县的山民的话,
卢昶没再说让她离开的话,静婉知道他同意自己留下来了。
临走前,他凑上去:“亲表哥一个。”
静婉重重在他脸上咂了一下,安心入睡。
卢昶出了营帐,见元诚在外烤着火堆,显然是在等他。
他走过去,席地而坐,轻轻叹气:“是我太固执,总以为自己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其实她并不想要这些。”
元诚拨开火堆,微微一笑:“你确实俗气极了,可莫要误了她的灵气。”
卢昶没有反驳,毕竟确实如此,他问元昶,今夜守在帐子门口,难道就是为了骂他一声俗气。
元诚蹙眉,近日烦扰涌上心头,他告诉卢昶,西北有异动。
李暮云轻易不写信过来,可前几日他受到密信,才知平都已盯紧了这位长公主。
“天子受阉宦蛊惑,命长公主裁减西北兵员,并将西北数万百姓移民南边,此举无非是想步步削弱殿下兵权,削弱西北实力。长公主那边也只能抵挡一二,时间长了,她还是坚持不了。卢昶,再过几月我便要离开岭南,届时,你来任潮州州牧。”
从来潮州那一刻,元诚也没想过会待多久,这里势必是卢昶来接手,如今到时候了。
他比卢昶大了十岁,比起上下级的关系,他更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在他眼中,卢昶还是个需要时间成长的年轻人。
如果说处理二州疫情还能看出些生涩之意,可潮州这几年,他足见卢昶的成长,如他的父亲一样,终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很放心把潮州交给卢昶,假以时日,整个岭南必定纳入他的管理版图。
元诚极少做出什么近人之举,唯独这次,他拍拍卢昶的肩,笑道:“以后的路不会好走,可无论如何,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还有阿婉,莫要负她。”
他起身来,整了整衣襟后便离开了。
卢昶目送他离开,心中竟涌出不舍之意,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把一个阉人当作朋友。
石阶的修建步入正轨,雨季来临前,静婉把大关岭的舆图交到了卢昶手上,石渔水城也已竣工,其余细节还得后续使用后一一完善,不急着一步到位。
卢昶抽空带静婉回了金宁城,只因崔东池到访,可惜他身边没有跟着春来。
等静婉问起春来时,崔东池告诉她,春来生了场小病,要在家静心休养。
静婉只能作罢:“过几日我去看看春来。”
没等她去看望,在崔东池再来寻卢昶时,春来也跟着过来了。
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柔软,只是精气神看起来还好些。
听静婉关心她的病情,春来扫了一眼崔东池,才笑道:“不过是受了点风寒,现下已经好了。”
静婉这才放心,拉着春来到自己的小露台玩耍,与她讲着她在山中所见所闻。
春来听得入迷,静婉发现她眼角有些红,却不敢多问什么。
崔东池不是无故来访的,在石渔水城的修建上,数他投的钱财最多,随着石渔港的壮大,他的船队获利丰厚。
可惜,还是让岭南冯家的人红了眼。
岭南港湾众多,可最出名的四大港都由冯家掌控,依托港口的繁盛,港湾所在的那片陆地也成了闻名天下的大都市。
照这样来说,岭南好像并不如中原广传的那样贫瘠野蛮,可事实上,整片土地九成以上的财富都聚集于冯家手中,四大都市的兴起是以整个岭南的贫弱为代价。
确如冯季所说,百年大族终被蛀虫啄空了心,冯家嫡系的经商手段不如先辈,又无天时地利之宜,四大港口中,唯七星港、明津港尚能保持昔日的霸主地位,可沿街港因海岸线东扩,海港萎缩,近两年有衰败的迹象,至于北湾港,那里内河淤积,航运不通,这两年外域商船已极少停靠。
冯家急需新鲜血液的输入,自然要把石渔港收入囊中,正如当年倾吞其他港口一样,无非是使些卑劣的手段罢了。
做海船商贸生意的都是家族联合,冯家人利用自己在岭南独大的地位,将海上贸易独掌于一家之中。
不止与北边有贸易往来,与外域也多有交际,商船把瓷器、砂糖、绸缎等货物运往外域,又运回象牙、犀角等珍奇货物。
岭南百姓当然买不起这些东西,冯家人也不是为了卖给他们,而是北上转手,运往平都这样高门大户集中的城市,转手之间,又是一笔巨额利润。
冯寺年为市舶提举,他包庇冯家私自征税,凡经过明州一带的商船需要缴纳白银千两购买通行符证,否则莫想离开明州半步。
而冯家能多年不倒,全因与王都贵人关系甚好,每年都有冯家人至平都拜访贵人,但凡离开,必要带上无数奇珍异宝和足量的金银,通过贿赂朝廷和地方官员,他们在岭南的地位无人可摧。
这些年来,护佑冯家的便是王都那位天子阿父杨复瑾了。
当冯寺年带着一众爪牙来到潮州接收石渔港时,一向亲和待人的元诚少有冷色:“冯大人也太心急了,港口方才兴起,便来觊觎着了?”
冯寺年与元诚交往不多,却也知道其与宫中那位杨常侍一般,是阉人的首领,不好得罪,只与他打着官腔,说接手港口乃是市舶司之职责,绝无私心。
元诚冷笑:“大人回去等着吧,明日我给大人一个交代。”
冯寺年虽不知何意,还是先带着下属离开。
他走后,元诚对卢昶道:“晚上我至你家,届时,把你那位舅舅也请来。”
他要在离开岭南之前,为卢昶铲除一颗大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