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朝的宦官主要从事于宫廷,只是从前朝起皇帝猜忌地方,常遣宦官出宫,负责监督地方官吏,有时地方军务财税等都由宦官官吏,因此,等看到发来的公文上是“元诚”一名,卢昶也不算吃惊,只是却不解,这位在西北监军的元常侍怎么会来岭南代行州牧之职。
朝廷不会放弃继续派监军监视西北的,走了元诚,谁来替补他的位置?
一月初四便是元诚上任的日子,才至十二月月底,小吏们就早早收拾了上官易曾经办公的地方,柜子书架全部重新换了一遍,讨好之意尽显。
宦官当政,谁不知宫中两位常侍手眼通天,一位杨复瑾杨常侍侍奉天子左右,掌管朝廷大政,一位元常侍监督西北及各地,官吏的升迁贬谪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如今元诚要来偏地赴职,潮州官吏百思不得其解,却一心讨好,渴望将来常侍离开时也能捎带上自己。
如今年底农闲,手头诸多事也算理顺了,闲暇下来时,卢昶便带静婉在潮州各地小转,去的最多的,便是离金宁城百里远的一个渔港。
石渔港始建于建元年间,海岸线漫长,港湾西面、南面各有两山对峙,虽曾是小港,可如今也算繁荣,尤其是其所在的石渔镇,经营行业众多,渔栏、海味、造船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卢昶带静婉来过两次,一次带着她在小镇上转悠,吃了许多新鲜的海味后还买了无数干货回家,日日都要用那些干货煮完海鲜粥吃,第二次他租了一条小船,请当地渔民带着他们去近海钓鱼。
鱼是钓不到的,那本该钓鱼的人放着鱼竿不管,看着当地渔民撒网捕捞,有载满鱼儿的船只从他们面前过去,渔夫见静婉扒拉着船沿,傻乎乎地伸长了脖子看着他们,被这傻气的姑娘逗笑,故意挑拣了几只江蟹扔到了她的小船上。
她轻轻“呀”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几只张牙舞爪的大江蟹,想去抓,又怕被夹着,却是高兴地逗弄着,等回家后,卢昶让人拿去厨房,将其去壳剥腮,切成小块后又倒上醋和酱油,再洒上点白糖,以姜蒜末腌制。
她问了芳娟许多遍何时可以吃,芳娟总好声安抚,劝她多等等,再把那腌蟹端出来时,已是深夜了。
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螃蟹也不撑人,卢昶这才放心看着她吃。果然,不用怕她觉得腥,瞧那吃相就知道这盘蟹是不够她吃的了。
静婉放下筷子时,舌头还舔了一圈嘴唇,她今日才知,原来这海味要是足够新鲜,吃起来竟是甘甜的,哪里有什么腥味可言。
再看看面前一直坐着的表哥,实在可惜他没有这等口福。
是以再看卢昶有闲暇时间,静婉便缠着卢昶再去石渔港,卢昶故意逗她,装作不带她去的样子,惹得她又是示弱,又是用强,才让卢昶松口。
那日天气阴沉,静婉提出要求,她要坐渔夫的船去看人家捕鱼。
冬日海行不安全,卢昶不肯,板着脸说她耍赖,明明在家说好了的,他们不去海上,只在小镇逛逛的。
没成想她又开始作妖,对着他又打又闹,四周渔民眼神怪异地看着这对养眼的年轻人,卢昶脸皮没她厚,受不了这些眼光,无奈之下带她找了条船,没想到船只行得离岸边实在远,海风太大,船只摇晃,“哗”的一声,她把早上吃得海鲜粥都吐了个干净。
回了岸上后,头还是晕乎乎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只在路边蹲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岸边往来的人。
卢昶从渔民那里讨来一片生姜让她含着,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起来走动。
想再斥责她几句,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舍不得,便要拉着人回家去,结果静婉又不肯了,出来一趟不容易,屁股都坐疼了,哪里只是来吐吐海鲜粥就走了的。
她恢复了精神,又与卢昶一顿拉扯,卢昶看着那双紧紧抓着他衣领的小手,第一次发现她性子中竟还有这样顽劣的一面,当初怎么会认为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呢!
二人拉扯之间,听得一道声音响起,两人停下来,纷纷转头看去,静婉终于松开卢昶衣襟,喜悦地唤着来人:“元大人!”
卢昶也松开静婉的手,他整了整被静婉弄乱的衣襟,又恢复了往日从容,向元诚行礼,毕竟这位元大人即将成为他的上司。
元诚亦回礼,他性情谦和,进退有度,若不知道他真正身份的,谁能猜出他阉宦出身。
现下也是一袭青衣,裹着头巾,虽面容儒雅,却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远行而来的。
元诚像是没有看到二人方才的互相拉扯,只温和地对静婉说:“小婉儿,我们又见面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邺城,却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元诚一向觉得自己与这小友颇有缘分,直觉会有下一次相见,这不,现下不是见面了?
他也未再问静婉为何会在此地这种话,瞧瞧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便猜出原因,静婉笑道:“元大人是来此地公干的?”
她知道元诚常常南北奔波,因他见识丰富,曾在西北时便总听元诚讲过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闻言,元诚看向卢昶,笑而不语。
卢昶明白他的意思,刻意往前走了一步,让静婉依偎在他身侧,他微微低头看她,说:“元大人是潮州新任州牧,会在潮州待上一段时日。”
静婉了然,更是欣喜:“那真是太好了!我在这边也有旧识的朋友了!”
朋友二字取悦了元诚,他同静婉说:“以后我登门拜访可莫要拒绝。”
卢昶看二人聊得高兴,心生不悦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催促静婉,道:“不是说要去小镇看看吗,我们还不快走?”
静婉又开心了,还要邀请元诚一同前往,她看不到卢昶浅浅的笑意下是快要喷发的怒火,唯有元诚,看看
那个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男人,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小友,自然应下。
卢昶被她气得闭了闭眼,他决定回家之后惩罚她一月不能吃海味。
幸好这小镇极为吸引静婉,她在前头走着玩着,卢昶便与元诚走在后头跟着。
渔民背负着一筐筐鱼在港口与小镇间往来,已至冬月,却还是寒衣蔽体,许多人袖口、裤脚碎烂,穿着草鞋踩在泥泞的道路上,便是年轻些的,也是双脚皴裂,疲态尽露。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农夫吃的苦与读书人吃的苦不一样,农夫的苦,只会越吃越多,吃到最后,连饱腹的粮食也吃不起,读书人若能吃苦,要是幸运些,便能以读书取仕,搏个功名后便是苦尽甘来。
卢昶想起了方怀。
可为何天底下只能以做官来改变命运?农夫擅农事,只要他肯尽心照顾庄稼,得了一个好收成后,为后不能靠此安稳度日。渔民捕鱼,夜里撒网,白日收网,昼夜忙碌,这一筐筐的鱼为何不能大半归他,而是要上缴官府?
卢昶查过潮州五港,渔民归于贱籍,都被课以重税,税赋名目繁多,渔课税、船税、鱼苗税……五花八门,连他看了也为之不忍。
朝廷不会体恤百姓生计艰难,该要的税收一分都不会少,地方官吏也要体恤一下自己,层层搜刮之下,一年前潮州最大的渔港古津港曾有渔民叛乱,只因人少势弱被地方镇压下来。
后来又有几个渔港的百姓聚众为乱,为此官府又设了许多河伯,除了收税外,还专门监察渔民动向。
静婉围着一个卖柔鱼的摊子看,都是新鲜捞上来的,通体透明,摊主告诉她,买去之后就要赶紧吃了,要是便了色口味就不新鲜了。
“表哥,我们买两条柔鱼,就在附近找家客栈让他们给我们做柔鱼吧!”
卢昶让她多挑拣些,付钱时,静婉刻意多掏了些碎银子给那老摊主。
卢昶怎么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上次买干货也是,哪个摊主看起来更可怜她就买哪个的,每次都要多给些,想凭她这点银子让人家多赚点。
看静婉提着柔鱼欢欢喜喜走在前头,元诚叹道:“她一向心善,即便知道自己力如微蚁,却总想着要帮别人一把。”
卢昶看着那小人儿,也是会心一笑,再反观自己,只觉惭愧。
百姓困苦,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卢昶问元诚,为何会来岭南赴职?
元诚笑道:“大魏官员都称岭南断头不见血,能来此地的,自然都是遭天子贬黜,我也无能,与杨常侍争斗而败,自然被打发来这岭南了。”
语气间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高山大漠,荒原丛林,哪里没待过?又怎会怕这岭南?
卢昶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没有再问。
他们找了家店,小二接来柔鱼,向几人推荐了几种做法。
静婉期待地等着上菜,偶尔听身边两人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