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佳人 第60章 夜游

静婉来了潮州几月，也从旁人嘴里知道岭南冯家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

冯家雄踞岭南近百年，其间虽有族内纷争，可冯家依旧屹立不倒。

岭南五州，皆以冯家为大。

卢昶那位上司——潮州州牧上官易便是为了自己前途，这两日离开属地，前往象州赴冯家老夫人的八十大寿去了。

多少冯家嫡系、旁系的族人做了岭南大大小小的官，便是不做官的，也是各处经商，牢牢掌握岭南政权财权。

却没想到，竟有冯家人要来这潮州看他。卢昶倒有些期待来者是谁了。

客人来时，卢昶正陪着静婉琢玉，他不会这东西，却也乐意找本书在旁看着。

管家来报，卢昶吩咐将人带至大厅，他拍拍静婉的脑袋，嘱咐她先别出来，给的理由是“万一是坏人呢”？

还像哄小孩子一样哄骗她，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坐着，没往大厅去。中途累了，她回了小楼，芳娟送来糕点，她吃了几块，所以到太阳落山时也不觉着饿，只是问起表哥时，才知卢昶与客人还在书房待着。

“公子让我们先备好饭菜，姑娘先吃着，莫要等他了。”

静婉拒绝了，让她把饭菜先热着：“我还是同表哥一起吃吧！”

等把客人送走时已是月上中山，静婉给卢昶夹着菜——她糕点吃多了，现下撑得慌。

乖乖地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问表哥，生怕耽误他吃饭，这般乖巧，卢昶放下碗筷，道：“今晚带你出去玩。”

来潮州后，卢昶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外出时只需告诉他一声去哪里即可。

出门时有奴仆跟着，可以随意调动家中的马车，管家每次都要叮嘱芳娟带够银两，什么都不用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离开，让静婉觉得自己确实是这个宅子的主人了。

不用像在高家一样，像只借住在别人家的小老鼠一样，整日偷偷摸摸的，随时担心行踪被人发现。

可卢昶公事繁忙，忙完公事，又有许多应酬，像这样晚上带她出去的，还是极少。

静婉又夹了一个大鸡腿，放在表哥碗中，男人却拿起鸡腿，塞到她嘴中，起身道：“换身衣服去，今夜带你骑马。”

金宁城若是没有特殊的节日，晚上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潮州在岭南算是穷苦的一个地方了，州城也不繁华，卢昶带着静婉往城外去。

少女骑上马去，比他还要激动，那马儿一直超过了卢昶，她还回头炫耀般的一笑，若不是不知卢昶要带自己去哪，静婉定要骑马先跑了。

卢昶看着前面那个青丝飞扬的人，心想下次绝不叫她一人独骑。

他们顺着官道骑行了一个时辰，静婉许多年没有这样骑马了，一个时辰后，连屁股都是痛的，皱着小脸问卢昶还要骑多久。

男人扬鞭换了方向，顺着往山上走，静婉却骑不动了，从马上翻身而下，卢昶也跟着下来，蹲在静婉面前：“上来，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大晚上的，她不知道表哥为何要带她爬山，可还是觉得能出来走走也不错，眼下又有可靠稳妥的“轿子”供她坐，当然也不客气，爬到表哥背上，由他背着走。

耳边是哗哗哗的声音，鼻下除了卢昶的柏香，还有一股说不清的腥味。

来时她就听到那哗哗声，像是水的声音，越往山中走，水声越清楚。

她小鼻子皱了皱，问卢昶可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卢昶当然知道她嗅到了什么，故意颠颠上面的人，不与她说实话，突听得附近有草木簌簌而动，惹得背上的人往那动静处多看上几眼。

岭南多山，山中多兽，便是最熟悉山情的猎人也绝不敢晚上一人在山中行走，而他二人却连武器也没带就低着头的跑，静婉低头，凑到卢昶耳边小声说话：“表哥，我们可会遇到狼？”

卢昶也小声回应：“当然！前几天你去街上玩，不是还见有百姓被狼咬伤了抬下山来诊治吗？”

他又问：“可是怕了？”

卢昶正想说，怕就抱紧我，没想到静婉说：“我倒不怕，我爬树厉害得很，以前在虎牢山里遇着狼，三两下我就爬山去了！”

卢昶听她颇为自豪地讲述幼年之事，顺着她的话，脑海中突然就有了一个小女孩抱着大树的树干，如松鼠般三两下上了树的场景。

他勾唇一笑，想不到小时的她这样调皮。

“好在那狼群只是路过，山中也不缺食，它们看我上树后，重新换了条道走了。”

“不过狼也不总是坏的，有一年我到冰川，第一次去还不识路，还是条雪狼带着我走的。”

山路崎岖，卢昶却走得很稳当，背上背着个人也没叫他多喘口气，依然兴致勃勃听静婉讲那些神奇的经历。

卢昶问她去冰川干什么，静婉沉默了一阵，还是决定告诉他：“去找紫堇花，那时阿支祺得了病，大夫说要紫堇花才救得了他。”

这回轮到卢昶沉默了，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问她：“世上真有紫堇花？听说确实是神药，可也只是传于世人之口，未曾有人亲眼见过。“

西北有紫堇花的传说，关于其功效传得神乎其神，食其便可生白骨，活死肉，无数人赴山中苦寻却无半点收获，也有许多人倒在山中，再不醒来。

静婉却告诉他，奉阴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在那积雪雪线处，就生长着紫堇花。

“它们像冰川鼠一样会动，每年长的地方都不一样，要找到它们还是要靠运气。那年我运气好，有雪狼带我上山，我还是找到了它。”

她想起了那段过往，仿佛此刻身处冰川之上，每一口呼吸都如此艰难，烈风刮在脸上，像是被人不停打着耳光。

那头雪狼并不打算吃它，它往前走几步，就停下来看她，她一追上去，它就继续往前走，直到它停在一株小花前，再嗅嗅那花，然后就走开了。

它翻过雪山，再不见踪迹。

“我没想到紫堇花会是天蓝色的，应该有许多来寻花的人见过它，可他们都没想过那花名紫堇，却是蓝色

的，生生错过了。”

卢昶问她：“你当时怎么就肯定那就是紫堇花？”

其实后来她也想过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只能用“雪狼不会骗我的”这种说法来说服自己，今日，她又拿来说服卢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笑自己。

没想到卢昶竟认真地告诉她，戎人以狼为图腾，西北也有人被狼所救的故事，“这世上奇怪的事不少，再加上狼极通人性，或许它真的是在帮你。”

卢昶的话让静婉越发相信那雪狼的带领不是意外，只是很可惜，后来再返回奉阴山时，她再也没有见过那雪狼。

“我先不敢给阿支祺吃，自己尝了尝后没有事才趁着别人不注意喂给了他，第二天阿支祺病就好了大半，我这才确定，那就是能救人的紫堇花。”

“表哥，没人知道我找到了那神奇的花朵。”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为什么不说？她想起了来冰川时见到的一具具冻僵的尸体，想起整座大山中只寻得了一株的花，还有被寻花人砍杀的狼群……她觉得，还是让紫堇花成为一个传说吧！

谁都不知道人会为了这渺远的东西对这座大山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

他们说着话，静婉却听得耳边水声越来越大，山顶很凉，有风吹来，携带着淡淡的腥味，她越发好奇，表哥到底要带她看什么。

到了一块平地，卢昶才把人放下来，牵着静婉的手穿过林子，当从未见过的世界的一角呈现在面前时，静婉惊得微微张嘴。

她松开卢昶的手，魂魄像是被勾着往前走，她仿佛站在了天涯顶端，书本中的“海上升明月”已然成为一幅辽阔壮美的画卷展示在她面前。

她第一次见到海，第一次见到这样沉寂的海，仿佛一个睡在娘亲怀里的乖宝宝，刚吮吸完乳汁便阖眼安睡，旁人也不敢出声惊动。

淡蓝、浅蓝、深蓝、墨蓝……海水的颜色重重叠叠各不相同，一层一层铺展开。

海的尽头是轮巨大无比的明月，月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仿佛有无数鱼儿在海面默不作声地游动着，月光一照，鳞片作闪。

岸边有海浪作响，她这才知道哗哗声的来由，还有那腥腥的味道，是海风的气息。

天地广阔，只她一个小小的人站在月前。她闭上眼，沉迷于海上之景。

卢昶先躺在巨石之上，静婉也靠坐在他身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大海，许久，她才说：“我是第一次见到大海。”

西北有无数条河，却没有海。

“好美好美……”

她回首，却见卢昶一直看她，竟突然有难道的羞涩，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海景又成了陪衬，静婉心里砰砰作响，留意到身边的人有动静，静婉瞥他一眼，见卢昶起来，看着面前那轮圆月。

尔后，他转过头来看着静婉，月光挥洒于身后，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卢昶慢慢俯身，他右手放在静婉身侧，一点一点靠近，她闭上眼睛，润红从耳边蔓延至两腮，连呼吸都比平日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