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未消,从来稳健的步伐今夜也慢了下来,管家一直跟在他后头伺候,见他停下脚来,以拳抵额,紧蹙双眉,又吩咐下人准备解酒茶去。
进了内院,便看见小楼烛火未熄,他摆摆手,示意管家莫要跟,一人上了小楼。
循烛光而去,便见露台处坐着个姑娘。
青丝覆于薄背,因她坐着,向来滑顺的青丝此时也只能耷拉在地毯之上。
静婉背对着卢昶在捣鼓着什么,她太投入,没有注意男人上来时的脚步声。
卢昶也不欲惊扰她,歪头靠在窗边,静静看他。
他举止向来得体,像今夜这样散漫不羁的时刻几乎不得见,也只有看着静婉,才觉着内心有一块安土,上面养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花儿,要他呵护,要他陪伴。
是送解酒茶的芳娟惊动了静婉。
她回首,第一眼见到的是靠在窗边的卢昶。
黑眸深邃,眼中的是她看不清的思绪。
卢昶接来解酒茶,却没有喝,芳娟不敢多逗留,行礼后便自退下了楼,站在下首听候吩咐。
他一手抬着茶盏,慢慢走去,这才看见摆在桌上的和丝线,再顺着看去,少女膝上是件极为眼熟的衣服。
静婉习惯地朝线上一咬,丝线断开,她熟练地打了个结,才用剪刀把多余的线条剪掉,极为自豪地向卢昶展示她的新成果。
卢昶坐在她旁边,把那衣服拿了过来,认真看着上头细密整齐的针脚。
这外衣是他的,昨日他来这儿,竟被那只花猫的利爪抓坏了。
静婉是这坏猫的主人,实在替自己的爱宠羞愧,待卢昶另换了衣服后,她便把旧衣拿来,今夜找了个时间才把它缝补好。
静婉小心打量着卢昶,却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小声道:“阿狸还小,我以后一定好好教教它,绝不能再这样扑人了。”
卢昶怎么能不知道她的意思,那日猫儿发情,叫得实在恼人,他才伸手要将它抱走,利爪就从衣上划过。
那时静婉也在,见表哥被猫攻击,呀的一声,要去捉那阿狸,不等卢昶阻止,那猫儿又朝静婉手上一抓。
静婉可就没有卢昶幸运了,男人只是被抓破了衣服,她却是实打实的嫩皮上渗出三道血痕来。
卢昶握着那手,来不及抓罪魁祸首,赶紧让芳娟请来大夫涂药包扎。
等收拾完了自己,就要人去抓猫。
“抓到后就送去外院养着,不准它再来这边。”
静婉怎么肯,这猫陪了她许久,早就有感情了,平日都是乖乖听话的,也就是那日有些野而已。
卢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可怜的阿狸被抓住后,当场送到了外院。
现下见静婉拿着缝补好的衣服来小心讨好自己,他轻轻叹了一声,放下衣服,把那受伤的手拿了过来。
上头开始结痂,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三条长长的痕迹,卢昶轻轻摸了摸,淡淡道:“明日就让芳娟带它过来。”
静婉眉眼弯弯看着卢昶:“多谢表哥。”
又见卢昶面有疲色,凑近了还能闻到酒意,还有……一丝若无若无的脂粉味。
她抬起茶盏,卢昶摆摆手:“无用的东西。”
他应该是真累了,慢慢倒在软榻上,只把头靠在静婉腿上,还拉来静婉的手,放在自己额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那样轻:“好阿婉,给我揉揉吧,这脑袋实在疼。”
静婉觉得今夜的表哥和平时很不一样,像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她怕自己话多惹他头更疼,只杂乱无章地替卢昶揉着太阳穴那块位置。
静婉从来没有学过按摩一类的功夫,又见卢昶眉头一直未松开过,她想了想,便还是轻轻解了卢昶的发冠。
男人意识到她的动作,配合地稍稍抬头,让她把脑后都顺了出来。
黑亮的头发铺开,静婉学着从前无瑕给自己洗头时那样,没有章法地给卢昶按着。
卢昶不说话,整个身子松弛地倒在榻上,右手把玩着静婉的裙边。
少女葱白的指头从黑发中穿过,虽没有什么技巧,可指尖揉过头皮,便带来一阵一阵的酥麻,终于缓解了头疼。
卢昶忍不住哼了哼,静婉以为自己扯痛了他的头发,有些心虚地看去,却见卢昶眉眼舒展,曾经藏在里头的那抹防备也都卸下。
她以为他睡着了,再揉一会儿时,那本卷着裙边玩弄的手却拉着静婉的手,道:“不揉了,休息一会儿。”
他轻轻捏着那五指,替她缓解酸意,可眼依然是闭着的。
静婉任他随意捏着指头,没有避开,她曾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今天听到院子里的奴婢猜测她与卢昶的身份,竟生出迷茫之感来。
婢女说他们不像表兄妹,“哪家兄妹一见面就牵着手?连外人也不避。”
她听了这话,浮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卢昶朝她伸手的样子。
他无时无刻不在伸手,下马车时他要伸手来接她,出去玩时在路上见着了,他要伸手来牵着她,便是要起身时,他也朝自己伸手……
她们说得对,没有哪对兄妹是这样,即便只是表兄妹。
她与泊君相处极好,可彼此都守着礼节,泊君不曾牵过她的手,便是走在一处,都要刻意与她错肩。
她也不会想着去牵泊君的手,只把他当作敬爱的兄长。
可对于卢昶,她从来都不拒绝,好像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中,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带给她这样感觉的还有一个人。
东桥夜市下的少年,见着了她,也总要牵着她的手,她不止一次回握过去,然后一人羞涩地品味着十指连心的甜蜜,热时汗水涔涔也不想放开,冷时更不舍手心暖意……
可现在,再想起那段光阴,只觉得快要感觉不到那份熟悉的温度了……
他说年后便会成婚,都快八月了,他早该成婚了吧。
东桥夜市下不会再有人等候,走在他身侧的是另一个姑娘,曾经拥有过的温度,都会尽付他人。
静婉却再也流不出眼泪了。若是再早些日子,一想起那人,她都要哭得眼睛红肿才罢休。
可如今,留给秦子游的眼泪都流干了。
她还能想起那段日子来,过去的愉悦做不得假,应该庆幸,一生中也有那段美好的时光。
可人活着却不能总回头看,谁又能知道下一段风景会不会更好?
卢昶没有察觉到她的分心,依旧闭着眼睛。
静婉把额上那缕调皮的头发撩开,露出男人光洁的额头,她打量这张脸,总觉得极为熟悉,在未来平都前,她见过他?
应该是不可能的,卢昶早早离开西北,她上哪见呢?
这五官真是生得极好,浓眉不修而自成剑形,鼻梁高而眼窝深,甚至有域外之人的样子,现下披散着头发,清俊的气息散了些去,竟还有些魅惑之感。
静婉曾见过卢将军的夫人,那个温婉的女子曾来田垄间为丈夫送过饭菜。
那时西北屯军屯田,没有战事时大将军便带着士兵们到田间耕地,他从无做将军的独尊,许多事亲力亲为,与军民关系甚好。
她应该是第一次来地里,田野宽阔,四处都有军民劳作,男人们光着上半身子插秧,分不清谁是谁来。
那时静婉正骑在一头老黄牛上,任由老牛带着她在田里乱逛,卢夫人包着头巾,提着食盒过来。
女人长得和善而温婉,眼下还有一颗红痣,她很温柔地问她,可知卢将军在哪边劳作。
静婉朝一边指了指,妇人道谢离开,走了两步,她又返身回来,从盒子里拿了两块糕点塞到静婉手上。
静婉回头看她,没舍得离眼,旁人告诉她,那便是卢将军的夫人。
她从来没有忘记那美好的容颜,可之后发生的种种,却也只把过去和卢家有关的事藏在心里,不敢再说出半句。
如今再看卢昶,竟觉得他那双眼睛肖似其母,怪不得总让她觉得亲切。
“想什么呢?”
她回神,低头见卢昶看他。
静婉扶他起来,她跪坐在卢昶身后,以指为梳,理着他的头发。
“表哥头发好漂亮,待明日,我来替表哥也梳个辫子?”
西北与域外多有交际,男子也有从耳后编两条辫子一同束在发冠中的打扮。幼时母亲也爱这样帮自己梳头,卢昶笑:“不准爽约。”
她把头发理好,束在冠中,突然想起白日的事来,道:“管家可有把名帖交给哥哥,好像家里又有客人要来。”
“家”这个字眼就被静婉这么自然的说出来了,她没有觉得这个字有哪里不对,卢昶听得心中一暖,他点点头,说:“确实有客人来,而且……与我还有些亲戚关系。”
客人呈上的名帖中不显露真名,想来不欲让人知道,可附着的玉佩却让卢昶熟悉。
听卢昶这么说一说,静婉思索,猜测应该是卢夫人那边的亲戚。
果然,又听卢昶道:“岭南冯家的人,便是亲戚,如今也只能当客人对待了。”
他想起过去种种可笑之事,轻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