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结束时,考生们的对策都到了考官手中,如往年一样,糊名、誊录、校对,哪个流程都没有漏。
众考官分房阅聚卷后,又经预选,再由时年春闱的主考官朱幽审阅后拟定草榜,草榜交予礼部后,礼部没有填榜,先交予杨常侍审阅。
这本该是礼部填榜后,再找时间,找地点放榜,只是先帝晚年,科考作弊丑闻不断,南北方士子因录取人数相差较大各自上告御状,为此,先帝要礼部在放榜之前,再由自己亲自阅卷。
可他身体不好,读卷一事都交由身边的中常侍来做,到了当今圣上一朝,杨复瑾为中常侍后,阅卷一事全落他手。
御书房内,杨复瑾一张张翻看着考生的考卷,皇帝坐在主位,拉着董贵妃看着御桌上的两只蛐蛐相斗。
翻看完毕后,杨复瑾恭敬递给皇上,请皇上再细细翻阅。
皇帝的眼神一直盯着蛐蛐,哪里有空看策论,摆摆手道:“阿父自看就好,朕眼睛不好,看多了字就眼花。”
杨复瑾行礼,拿来礼部送来的草榜,道:“一甲三人中,恐有一人还需陛下定夺。”
“卢昶的对策辞藻华丽却失了大气,行文看起来流畅,可多为押韵而编造。细品之下,内容空洞,毫无灵气,与秦刚二人相比,实落下乘,此等考卷不该评为一甲。”
说完,他还把试卷呈上,专门给皇帝审阅。
皇帝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考卷,有些头疼,既然阿父说不该,那就不该吧!
他拿来笔,一抹红就把卢昶的名字划去。
就这样,一个士子多年才学,就被只识些字的阉人在眨眼的功夫间抹去了。
曾想促成科考公平的先帝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由无根的阉宦来择定国家用人的标准,改变大魏江山的命运。
天子早记不得有这遭事了,那个被他朱批划去的名字,还不如那日相斗的两只蛐蛐留给他的印象深,是以李暮云在朝堂之上提到卢昶之时,他一点印象也无。
杨复瑾在他耳边道:“不如赏个官给卢昶做做,也让西北子民知道陛下依旧恩宠卢家。”
皇帝点点头,朝堂上人挺多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只是不知赏个什么官好。
杨复瑾又道:“秘书省校书郎。”
皇帝点点头,照着杨复瑾的话来,要高家半个月内找到人,半月一到就要卢昶到秘书省任职。
先提出异议的是李暮云,长公主声调一如既往地平稳:“这恐怕不行吧。秘书省校书郎虽官阶低,可也是及第中士才有资格任职。卢昶一个落第考生,有何资格担任?”
身后站着的吏部侍郎唐拂谦受了杨复瑾的示意,站出来反驳,理由是卢昶乃功臣之后,按恩荫可以授校书郎。
李暮云无奈点点头:“行吧,本宫也找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
卢昶想到了自己不会中第,却没有想到,三年之后朝廷要请他回去当官,想让西北百姓都看看,李氏皇族还恩宠着这个忠臣遗孤。
这对高家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等高蕴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众人后,国公夫人两手握紧手帕,喜极而泣:“我就说陛下不会亏待卢家的,如今可算好了,昶儿做了官,妹妹和妹夫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而老夫人城府深些,虽为外孙高兴,可也猜测里边必有隐情,一问高蕴,果然,不过是把卢昶当作个安抚民心的吉祥物罢了。
倒也罢了,好歹做了个官,借此理由也可叫他回平都来,莫在外流浪了。
只是卢昶离家三年,要去哪里找人,半月后就要上任,到时找不到人如何向圣上交代?
国公夫人满脸堆笑,说:“前个月他来过信,说人在江安,过些日子就回来,”说到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时我还生着气,就没有同大家说。”
老夫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媳一眼,显然也不知情。
从平都去往江安的只有一条官路,高蕴忙招呼人沿着官路去寻卢昶,败落的家族在今日终于有了一点点起色。
静婉是从泊君口中得知卢昶要回来的,比起其他人,他是真心想念这位表哥。
她愣了一下,也配合说道:“哦,表哥要回来了啊?”
三年了,她都记不得最近想起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了。如果不曾听卢昶承诺过,如果她与他还只是简单的表兄妹,今日她一定和泊君一样为见到归来的亲人而高兴。
静婉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告别泊君后,她特地回了禾丰院,在为数不多的裙子里左挑右拣,最后选了条蓝色织巾花缎裙,又对着铜镜精心描眉点唇,好不认真。
一旁修建花叶的冬霞看着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幕,想着前几日卢昶来信,十日之后他到平都。
她摇摇头,恐怕是来晚了。
静婉一心放在自己的装扮上,没有注意这抹悄然溜走的叹息,她在冬霞面前转了一个圈,问她:“好看吗?”
冬霞点点头:“姑娘这是要出去?”
静婉害羞地点点头,不染胭脂就有两抹红爬上两腮。
上次从玉英阁回来,高蕴竟说她不用天天闷在家里,偶尔也可以出门透透气,只要有侍女跟着就行。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把这事告诉秦子游后,少年郎当即要约她去玩。
城外有片平都人专营的果园,有千棵果树,果子成熟后,供游人进去采买。若果子未成熟,等花开时,也让游人进来赏花。
果园很大,果树繁多,梨树、石榴树、桃树应有尽有,甚至西域专有的波斯枣、阿月浑子也有。
静婉很激动,冬霞提出要跟着一起走,她摆摆手,不准她来。
白日的东桥夜市没有什么人,她一眼就看见秦子游,像每个相见的日子一样,她拍拍他的左肩,再突然出现在他的右边。
秦子游很乐意陪她玩,他从不让她失望,每次都做那个被骗的人。
他牵着静婉的手上了马车,车上还摆了一些糕点、果酒,都是醉仙楼新做好送来的。
秦子游很细心,和阿支祺完全不一样。
他这次特地选了果园,那里地方很大,越往里走,游人越少,不至于让太多外人看见他们,他倒是无所谓,就是静婉,总要为她考虑。
马车里,静婉靠在秦子游肩上,小嘴说个不停,大抵是说她在西北时就听人说南方水果可多了,桃子李子之类的她都吃过,西域来的石榴蒲桃也吃过,偏偏没有吃过荔枝,也没有吃过杨梅,这回不知道能不能吃到。
她沉浸在畅想之中,突然两手腕一凉,低头一看,两只手腕上各自套着一只细长玉镯。
这对手镯实在美,只因玉质珍贵,便是在西北,也极少能见到这样种水的翡翠,晶莹剔透的玉石中分布着几抹或浅或浓的翠绿,如水中的海藻,这绿极为灵动,仿佛天边那被风吹过的薄薄的云,会在镯子中飘动。
上贡的佳品才有这样好的品质,普通人要想拥有,不知要出多少价钱,何况这还是一对。
她下意思要把它们取下,却被秦子游制止。
他握着她的手腕,不准她脱下。
“太贵了,我不能要!”
秦子游一向爱笑,若是笑起来,少年郎的稚气都要显露几分来,偏偏这次,他收起笑意,认真看她。
“这对镯子是两年前就买的了。卖家是一个蒲甘女人,她来平都卖玉石,只把这对玉镯当作招揽客人的招牌,并无卖出去的打算。当时才看到它,我就想,这样好看的手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戴上。”
“后来,我见到了你。”
他回想起那段经历,老板娘说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告诉他这镯子不卖,除非……
“除非你给我一个能卖给你的理由。”老板娘很是瘦小,可说起话来有剑客的豪爽。
他说:“这是我以后给自己新娘子的聘礼。”
他还记得老板娘笑得很大声,一个码头都能听见。
这镯子他一直留着,却没找到适合它的人。
“阿婉,它再珍贵,也只是山中的一块石头。可你不一样,于我而言,你才是最珍贵的。”
“你若不要它,也不准还我,还给我,我也把它扔了。”
你才是最珍贵的……她听过这句话,还在西北时,那个士兵也是这样对娘亲说的,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承诺,他把娘亲和自己照顾得很好,直到倒在战场上。
静婉忍不住擦掉眼泪,她吸吸鼻子,道:“你不准骗我。”
秦子游明白她的意思,恨不得紧紧抱住她,却也按捺下心情,两只手都与她相握:“只让你骗我,我不骗你。”
这是自来平都后,唯一一次感到快活的日子,回去的时候,秦子游给她装了满满两篮子石榴和梨。
进了城后,静婉让他停车,她要送点水果给东桥夜市的几个街坊邻居,还有恭叔。
本来秦子游要陪着她一同去,可偏偏秦家来人,说家中有急事,老爷让他速速回府。
静婉一手一个大篮筐挎好,笑道:“你回家去吧,我自己去送就行。”
她挎着东西走了,不让他再耽搁时间,秦子游摇摇头,同家中奴仆回了府内。
可才走了几步路,平静的街道一阵骚动,几个黑衣人在追赶什么,路边的摊子都被掀翻了,还有蒙着面的人出现,手里还拿着刀,路人吓得四散逃离。
静婉害怕极了,找了条小道走,只要穿过这里就能到恭叔家。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扯到一处角落,浓浓的血腥味传到鼻子里,两篮果子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