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沉重却能护体,她向来喜欢轻便些,今日回宫,未换宫装,只着身暗红裙裳,持着佩剑就进了桂宫。
天子驾前不得持兵戈,却唯独长公主李暮云除外。
小皇帝炙烤尽兴时,抬头便见这位公主迈快步朝自己走来,他难得露怯,坐直了身子,那双眼睛勉强睁大了些,手上还拿着一串烤糊的羊肉串。
“小……小姑姑怎么来了?”
李暮云没说话,上下打量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董清影。
见这人看着自己,贵妃故意咬着红唇,眼神嚣张,故意又把长腿露出几分,有红裙为底,实在妖娆。
“去给贵妃拿件氅衣,这般打扮,若让言官知道,岂不要给陛下扣上一顶□□后宫的帽子。”李暮云看着杨复瑾这样说。
杨复瑾不动,身边的小黄门却懂眼色,当即应是,可声音未曾落地,又听公主道:“怎么,本宫这是使唤不动杨常侍了?”
宦官当政,大魏上下皆怕这位中常侍,唯李暮云不怕。
她一摆裙子,坐于皇帝对面,宫人们立即奉茶,不敢耽误,暮云仰头看他,气势不减凌厉:“便是中常侍,也是我李家的狗。”
杨复瑾是知道隐忍的,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
他早知道天子畏惧这位公主,连半句袒护的话也不敢说,当即眯着眼睛笑:“长公主稍候。”而后领着他的小黄门离开。
等杨复瑾走后,李暮云才问皇帝,她回朝的折子三日前已送至朝廷,怎么陛下像是今日才知道她回宫的事?
“还有,西北军政民政,凡要朝廷商议之事我皆报于政事堂,可从朝廷递来的折子为何都看不出是陛下亲笔批红?”
皇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顾左右而言他,事实上,他早已记不得自己在政事堂坐上一刻钟时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用说看什么折子了。
李暮云一言未发,听着皇帝瞎编,旁边的贵妃像是看不得皇帝被步步紧逼的样子,娇声道:“杨常侍能干,陛下年轻,只能多多依仗,这些事还是杨常侍知晓得多,是吧陛下?“
受了她的暗示,小皇帝当即跟着道:“对对!这些事要问杨常侍,等他来了,小姑姑好好问问他。”
李暮云咬紧后槽牙,却是没再看皇帝一眼。
皇兄晚年昏聩,信任阉人,设中常侍一职,既让其可起草诏令,又让其处理奏章,天下大事,都传于阉人之手,如今本朝宦官当政,便是在前朝就埋下伏笔了。
她离开平都多年,江山却已大半落入杨姓家贼手中了。
杨复瑾拿来大氅,李暮云单手接来扔到董清影身上:“穿上。”她看向皇帝,严肃道:“陛下今夜费些功夫看看我这三月来呈上的折子,明日早朝,我有要事同陛下和朝臣商议。”
待她走后,董清影才在皇帝耳边嘟囔:“小姑姑好凶!”
小皇帝可不在乎这个与自己只相差七岁大的姑姑凶不凶,他想的是,她怎么又回来了?
皇室子孙凋敝,也只剩这位长公主与小皇帝血缘最亲近。先帝在时,就说他这个妹妹长着女儿身,实为男儿心。
先帝与这个幼妹相差几十岁,是以十分疼爱,偏偏她不愿受深宫束缚,十来岁的年纪就去了西北守卫边疆。
小时对天子管教甚严,才不顾忌什么储君身份,非打即骂,但凡她抬抬手,都要吓着天子。
皇帝生气,竟一脚踹翻炉子,一直跪在炉子旁看火的宫婢没有注意,生生被烧红的炭火烫到腰间以下的衣裙烧了一大片,宫婢痛得大叫。
尖锐的叫声又让皇帝生气,他一把抓住宫婢的头发,竟把她的脸活生生按在炉子上,宫婢挣扎几下,疼晕过去。
他这才松手,狠狠喘着气。
又如早先时候,小黄门把人抬走,免得污了圣上的眼。
杨复瑾扶皇帝坐下,安抚他:“长公主久在西北,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知道陛下长居深宫,与那些个老臣斗智斗勇的苦。明日早朝,长公主要什么,陛下就给她什么吧!只是长公主一向不待见老奴,明日政事堂议事,只能由陛下一人在了。”
怒火、偏见、疑心、对立就是这么一次次被勾出来的,皇帝当即道:“怕她什么!朕才是皇帝!朕才是一国之君!你都在政事堂处理那么久的政事了,明早就同往常一样,继续在那里待着,我看她能拿你怎么办!”
杨复瑾低首谢恩:“是,陛下!”
董清影看他面色不改,一如既往的老沉,心中感叹,果然是老奸巨猾,认识他十年了,除了脸上的褶子越发多了,这宠辱不惊的样子倒一点没变啊!
皇帝打了个呵欠,董清影扶着他往寝宫去,待杨复瑾服侍皇帝休息后,清影一看,杨常侍却是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看来生怕明早长公主发难,常侍今夜要和他的智囊团苦翻折子了。
大魏立国百余年,即便女子干政,也都是坐于珠帘幕后,仅本朝这位长公主,不仅能大方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人敢质疑,皇帝座下,就有独属于她的位置。
原因无二,谁叫她掌兵西北,军权甚重呢。这年头,谁手下的兵多,谁掌握的权力就大,那大宦官杨复瑾便是如此。
左右神策军指挥使皆是他的人,连中央禁军也混入不少党羽,他能在平都作威作福,依仗的可不仅仅是小皇帝的信任。
这次李暮云回都,是为了两件事。
她长年镇守西北,可西北南下威、并两州皆受天灾,今年雨水过多,抚河改道,大水往威、并两州而去,土地、民居都被洪水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天气闷热,疫病开始流行……
百姓只能南下逃荒要饭,却遭二州之下的丹州州牧轰赶,不准他们南下,生怕灾民们来平都。
二州州牧也非胆小贪吏,俱都因救灾而亡,至今未找到尸首。
灾情上报朝廷后,朝廷重新派了两位新州牧过来,可没想到,却是派了两只饿虎来这灾荒之地,救灾粮食皆被私卖,派发下来的救灾银两直接进了州牧私囊……
并州刺史刘辛云冒死渡江北上,告知她二州险情,她本带刘辛云回王都面圣,却不想半路其遭毒箭射杀而亡。
其中手笔,李暮云早猜出是谁了。
向皇帝禀报时,她特意把刘辛云之死隐去,只说他染了疫病,不治而亡。
听来听去,就是些水灾呀、旱灾呀、疫病呀,每年都能听的事,这不都该习以为常了嘛,有什么可值得讲的!
说来说去,不就是来要银子的。
皇帝大手一挥,让户部的直接拨银子过去。
这第二件事,却是与西北卢家有关系。
天子不知当年隐情,提起卢家,也只知道那位卢植大将军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可他不是早早就死了吗?
“抚远大将军走后,西北战事平定,卢家军也纷纷卸甲归田。可最近一年,竟有边贼冒充卢家军,与戎人勾结,几次挑起战乱。这还不止,逆贼竟在西北散播流言,说陛下轻待功臣之后,故意挑拨百姓仇恨,百姓轻易相信,竟还要结伙到王都面圣,所幸都让臣拦了下来。”
对小皇帝来说,西北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要么是戈壁险滩,要么是险峻群山,百姓日子如牛羊一般。
他也不明白先帝为什么要争夺这种不毛之地,既然戎人要,那给他就是,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暮云何尝猜不出昏君所想,可这番话,却不是对天子说的。
皇帝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又换了个姿势重新杵在帝座上:“那依姑姑所言,朕该怎么办?”
李暮云道:“逆贼口中的功臣之后乃卢植之子卢昶。先帝仁厚,卢将军和夫人逝后,便让高家接回卢昶,此子便定居平都,如今算来,已快十年。”
高蕴一介闲官,以往上朝,都是闭眼打着瞌睡,来凑个人数罢了,没成想今朝被这位长公主提到,吓得一个警醒,公主说完话,他便赶紧出列,叩谢先帝大恩:“长公主所言甚至。卢植和妹妹走后,先帝可怜卢家只剩卢昶一人,便命老臣将其带到高家住着,只是三年前卢昶科举未中,心灰意冷之下,独自远游去了,至今未曾回来。”
这下换天子不满了:“他在平都好吃好喝住着,哪里是受亏待的样子,这些西北愚民轻易被人挑拨,实在愚蠢!”
李暮云也笑:“是啊,真是愚蠢。要知道为了平定愚民叛乱,西北五年盈余全用光了。若百姓们还不停歇,恐怕我又要厚着脸皮找陛下用银子了。”
皇帝不知道国库空虚,一打起战来花钱如流水,可杨复瑾知道。
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还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他,他可不愿意看到这个国家摇摇欲坠,如今,还需要这位长公主暂先守着西北,等戎人归降,再收拾她也不迟。
杨复瑾弓腰,在皇帝耳边小声说话,不曾见到下边的李暮云勾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