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马赛上暗杀哥哥,他自要告诉父亲,父亲非但不信,如往常一般呵斥他只要安安稳稳当个纨绔子弟就行,其余的事不是他能懂的。
他当然不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父亲所说,做只秦家蠹虫就行,吃喝玩乐过一辈子。
荣华富贵都有,他还乞求些什么。
静婉说了一大堆,她其实是个话很多的小孩,只是来了平都后也知道了谨言慎行,生怕说错哪句话得罪了人。
冬霞是个优秀的听客,秦子游也是,没有不耐心,没有烦她,只是静静听她讲。
一只萤火虫大着胆子飞来她面前,她忍不住伸手,让这活泼的小虫子落到手心,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朝它吹了口气,吓得小虫子又飞走了。
静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小虫子,直到它藏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真是自由啊!”秦子游突然感叹。
静婉偏头看他:“你不自由吗?”
你每天都能自由地在这王都走来走去,你不自由吗?
秦子游笑得牵强:“ 我有舍不得的,有没有想明白的,当然不自由。”
静婉看他:“如果我能赚很多很多钱,那我就有大半自由了。”
她说得真是直白,单纯的话惹得秦子游哈哈大笑。
静婉不理会他,她并起腿,把头搭在膝上,静静说:“我娘早早离世,我父亲……虽然还在,可称他为我的收养人更合适,这世上我没什么亲人了。只要我有很多很多钱,我就能离开这里,我想回西北,有钱仰仗着,我也不会过得太苦,以后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好!”
白日在马场,看她坐在达官贵人坐的主台上,她又住玉雀坊,秦子游猜她家世不凡,可家世出众怎么会为生计苦恼呢?
若是要钱,他能给她很多很多,可她不会要的。
秦子游也认真想了想,问她:“你想赚钱,我有一法子。”
他重新坐直身子,说:“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我瞧平都首饰铺里卖的东西好些不如你做到的。不如你把东西给我,我放到铺子里给你卖了去。”
静婉不是没想过,以前在东桥夜市上卖玉饰,也想赚点小钱,奈何一月才能出来两次,赚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后来又知自己技艺欠佳,玉料又差,不想再浪费时间,只愿好好跟着恭叔学一学。
秦子游知她不常出来,不清楚平都这些铺子的事,当即为她解释,首饰铺里会有一些偏僻的空位置,可以放她那些小玉饰,若是赚了钱便与店家二八分成,若是赚不了钱,只放在那里店家也不亏。
“虽说大店里的师傅手工确实厉害,可他们年岁大,不知道贵妇小姐们闲来无事,最喜欢新鲜的。你就不同了,你年岁小,想法独特,瞧你雕的那样,件件别致。”
静婉突然想起白日马赛上,那位小姐问她小鱼玉佩是哪里买的,是欣赏,才会问她的吧!
她把白日押注这事讲给了秦子游听,尤其为他细细描述了那匹大耳朵马:“你别瞧它长得有些蠢,其实可通人性了。他主人箭术不佳,一在马上颠簸那马儿就缓下脚步来,生怕它主人摔倒。这样有灵气的马才算好马呢!”
她没认出自己来,秦子游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失落。
“你懂马?”也不奇怪,她长在西北,最适合马儿生长的地方。
静婉颇为自豪:“当然,我还懂马语呢!”
西北人都会骑马,小小的孩子也能骑着小马驹在黄沙上飞驰,阿其那曾说要送她一匹马,可还没等他送马,她就离开庸野了。
“马也会说话?”秦子游来了兴趣,他觉得自己的马儿确实通人性,只是没想过它也会说话。
“等你去庸野,我带你去我朋友家的马场看看,到时你就知道马儿会不会说话了!”
庸野,多么遥远的地方啊,若非认识静婉,他从未想过,以后要到那里听听折杨柳曲,看看大漠孤烟的风光。
“你至少还曾有过娘亲陪伴,不像我,我都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模样,家里什么都有,却没有一副她的画像,我再想念她,也想不出她的样子来。”
这是秦子游第一次向她吐露自己的家世,静婉有些吃惊:“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还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父母宠溺的贵公子?”
静婉点点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笑得有些凄凉,这些伤心事,从未和第二人提及过。
“我家中还有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他二人是同胞兄妹,和我不是一母所出。主母早早离家在寺庙修行,家中靠我祖母掌家。祖母不喜爱我,却也不曾薄待我,哥哥姐姐与我疏远,对我总有待客之礼,而我父亲,他虽天天骂我只知吃喝玩乐,心里却希望我做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不能有任何与哥哥姐姐争夺的心思在,他们给什么我就只能要什么。”
要是以前说起这些,秦子游早要哭了的,今日说出来,却已是平淡了:“小时喜欢读书,以后也想做个像祖父一样的大官,后来知道哥哥也要入仕,我就不喜欢读书了。再长大些,家中师傅夸我有练武的天赋,以后可以去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可惜父亲不高兴,谴走了师傅,我就知道我不该练武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倒是结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却是学会了。”
他看着静婉,目光里是从所未有的认真和庆幸:“从前日子虽看起来快活,闲暇下来却也觉得空虚无聊。可我第一次觉得幸运有那样的日子,若不是喜欢上玩玉,我恐不会认识你。静婉,我才明白过去光阴从未浪费,也许是老天让我等你。”
有些话总想等等再说,总觉得还不到时机,可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呢?
秦子游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我想娶你,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你别急,我知道你现下不会答应,我只是想让你记得,以后你要回庸野,可别忘记带我一起走。若那时你有了答案,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听你的。”
西北人豪爽不拘小节,平都人内敛常记礼数,可这样直爽的平都人在自己面前剖心露腹,倒让静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时沉默。
她当然知道秦子游喜欢她,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一言一行,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她也喜欢秦子游,不是打发孤寂生活的一点乐子,是觉得如果往后余生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应该会很好。
静婉也看着秦子游,问他:“你说得可是真的,若我有一日回西北,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秦子游拼命点头:“是真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静婉慢慢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秦子游紧紧反握她的手。
这夜,回到家中,秦子游特意去马厩看了看那匹长耳马。
这马还是教他练武的师傅送给他的。
平都家中有些家底的男子都要会点骑射功夫,跟了师傅学了半年后,师傅便把马送给了他。
已经记不得师傅叫什么名字了,只是父亲不喜欢他再继续练武后,师傅也走了,这马却留在了家中马厩里。
他曾喜欢的人,总是一个个离开,最后,只留下下他一个在原地。
那日马赛,原本是不想去的,好友们起哄,非要拉上他,他只得带着这马儿出去放放风,正好,它待在马厩中许久,早闷死了,倒没想到能遇到她,更没想到,她还能看出这马极有灵性。
它确实聪明极了。
小时候还是同他一样矮矮的,马鬃密黑,性情温顺,那双耳朵格外讨人喜欢,偏偏因耳朵与面庞实在不搭,被人误会没有什么本事。
那时,才瞅上几眼他就喜欢上了它。
他吹一声口哨,它便知道自己在叫它,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以前一坐在马厩发呆,它会主动靠近,把那大马头搭在他头上或肩上。
秦子游一点也不怀疑静婉说的马也会说话,他能清晰感知到,马儿不仅会说话,还能感受到他的喜悦、痛苦……
人生一转十多载,在这个家里唯能与他相伴的,只有这马儿。
幸好幸好,以后漫漫人生,又多了一个静婉。
一想到她,秦子游一扫心中苦楚。
他确实不想再待在平都了,除了恭叔,实在没有再待在平都的理由了,等静婉离开时,他就跟着她一起走罢。
祖母和祖父,还有父亲,他们有秦刚和秦惜就够了。
有秦子游帮忙,再见面时,静婉收到了五十两银子。
“这么多!莫不是你诓我的吧,可是卖不出去,你自己出银子来买的?”
秦子游连连摆手:“你可莫要高看我,确确实实是放店里卖的,还分了二十两银子给玉英阁呢!你要不信,就去找他们老板问问!”
见静婉还是狐疑地看着他,秦子游赶忙解释:“玉英阁的老板说了,你那玉梳做得实在好看,有位小姐出了三十两银子就买下了,听说后来还来了几位姑娘,也要买那玉梳。我去拿银子时,老板还问我可以余货呢!”
“哪日我带去你去玉英阁坐坐,看看你的东西有没有人买!”
他都这么说了,静婉哪还不相信,看着手心里白花花的银子,她心里流出了腻腻的甜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