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古板,被繁文缛节腌透了的宴会,终于熬到了尽头。
长时间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面含浅笑的甲野澄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被迫代表风雨飘摇的家族、强撑门面的自己更辛苦;还是那个被无数目光窥伺、端坐高处、充当五条家辉煌象征的六眼神子更像个精美的人偶。
唯一的差别在于,作为五条家千呼万唤终于盼来的六眼,五条悟拥有中途退场的权力。
在自家神子冷漠眼神的压力下,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就由战战兢兢的仆从跟随退场。
当那双冰凉的眼睛扫过全场落到旁边人身上时,侍奉的仆从立刻战战兢兢地簇拥着五条悟退场。
甲野澄目送那浩浩荡荡、象征着绝对力量与特权的队伍消失在回廊深处,压下心底一丝不合时宜的羡慕,挺直了早已酸痛的脊背,继续扮演一个合格的“家主”。直到离开五条宅那令人窒息的大门,坐进自家轿车后座,才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萎靡地陷进柔软的皮质座椅里,长长地呼出一口压在胸腔许久的浊气。
参见此类宴会,几乎没有正常吃饭的机会,侍从依次端上来的食物,装饰意义总是大于食用价值。
这个身体对饥饿没有任何抵抗力。
胃底因为饥饿而翻涌的酸涩感一阵阵上涌。甲野澄蜷缩起来,身体被宽大的座椅衬得更加单薄,沉重的倦意如同潮水层层卷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要有社交?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形势所迫......闭上眼睛,他只想回到一切尚未崩塌的过去。
引擎低吼,车身传来轻微的震动。封闭的车厢里,暖气吹拂,却只让这片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压抑沉闷。
“叔父还是不愿见我吗?”
定定凝视着空间中无形的一点,呆滞些许时间后才堪堪缓过劲儿来,甲野澄坐正身子出声向司机位置的人问道。
父亲前往国外的最后一次出差,是与叔父一道同行的。
当时事发突然,等父亲意外离世的噩耗传至国内,甲野澄匆匆赶来时,一场始料未及的爆炸几乎毁掉了所有人和线索,包括遗体。如今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切入点,便是劫后余生,目前正在养伤的叔父。
他的侧脸还贴着座椅压出的红痕,衬得皮肤更显苍白,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稚嫩可爱。但他本人浑然未觉。
“您的叔父......仍在静养,暂时不便见客。”驾驶座的甲野信转动方向盘,让车辆平稳地滑过湿冷的街道,声音温和,却巧妙地避开了“拒绝”这个直白的词。作为甲野家旁支成员,也是澄最信赖的亲信之一,他此刻充当着司机和护卫的双重角色。
“我总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明明叔父以前最疼自己,难道是因为父亲的死而受到打击才不愿见他。
后座上的少年蹙起小小的眉头,困惑中带着执拗,“派去国外的人,有新消息吗?”
“那边还在全力追查。”甲野信透过后视镜,看见对方泄气后愈发惨淡的脸颊,心头一紧,果断转移了话题:
“晚餐为您准备了您喜欢的......”
“去医院把。”甲野澄出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熟练地平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闭上眼睛,一副彻底隔绝外界的姿态:
“吃的......随便哪个便利店买点就行。”
闻言甲野信无奈地叹了口气,试图再劝:“您这样,夫人知道了会......”
“不要告诉母亲!”甲野澄立刻睁开眼,带着点孩子气的急切打断他,仿佛怕慢一秒就会被阻止。
“可是夫人她......”信还想再劝。
“信哥!信哥!信哥!”甲野澄瞬间化身人形复读机,闭着眼开始耍赖皮,声音拖得长长的,使用噪音攻击。
“遵命。”甲野信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又一次没能坚守原则、劝谏家主大人,一边认命地调转车头,朝着最近的便利店驶去。
等拎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从便利店出来时,他就看到自家小家主像只蔫掉的小动物,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呆毛乱翘,眼神空洞,一副被世界抛弃了的模样,显然刚刚在后座迷糊了一觉。
吃的......甲野澄一头扎进对方双手撑开供自己挑选的大塑料袋里。两者体积对比之下,好像只要有人抬手把他往里面塞两下,就可以完全打包带走。
车停在路边,袋子中的种类丰富,还特意热过,甲野澄从里面挑出一个,把剩下的塞给信。
剩下的路程不算长,愈靠近医院,车内气氛便愈加沉重。
自从父亲逝世后,悲痛欲绝的母亲,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如今竟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空中飘下的雪花越来越密集,隐隐有下一整夜的势头。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了。
一把宽大的黑伞挡在甲野澄头顶,挡住了澄仰头望向那片惨白建筑的目光。冰冷的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有些害怕。”站在医院外,望着那片象征着生死的白色巨兽,甲野澄喃喃自语:
“每次都是坏消息。”
“只会越来越糟......”
等级低下的咒灵游走在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建筑内,永远处理不干净。
生死离别,反复在这座建筑内上演。
久而久之,某天站在楼外,甲野澄竟然突然恐惧踏进这座治病救人的建筑里。
“一切的会好起来的,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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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好想你,今天有好些么?”
每每推开病房房门,甲野澄都会选择褪去外界眼中的伪装,从门口一溜烟跑到病床前,紧紧抱住床上坐着的、瘦得几乎脱形的女人,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怀抱里,毫无保留地展露着自己的脆弱和依恋。
脸上升腾起微弱的热意,哪怕自小性格内敛、不善于表达。此时此刻,甲野澄还是努力地表达自己的需要和请求。
紧凑的时间、医生的暗示迫使他笨拙地用尽浑身解数来增加自己的筹码,试图用孩子期盼的愿望和诚挚的爱意,从死亡压下的阴影里扯回自己的母亲。
只是这份力量过于孱弱,孱弱到令人绝望。
况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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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迟迟过不去,哪怕到了初春,天上偶尔依旧飘飘洒洒落着雪花,一点点漏下来的阳光,都是吝啬的施舍。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接到医院紧急通知时,甲野澄正埋首在一堆枯燥的家族报告里。窗外阴沉的天空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冲出家门,一路飞奔,赶到医院时,走廊里已站满了神情凝重的族人和父亲生前在的同僚。
小小的身影披着深色斗篷,带着一身未化的细雪和料峭寒风,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穿透了沉默的人群。
无需言语,此时压抑的气氛已说明一切。
最后一面......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室外呼啸的寒风逼迫他鼓起勇气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来到病床前
围在病床边的仪器已经被尽数撤下,整个房间空荡荡。床上的人形销骨立,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妈妈。”双手颤抖着抓住仅剩薄薄一层皮肉、冰冷的手,他从母亲黯淡的瞳孔阴影里,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和盘旋的秃鹫。
“小澄,人终归有这一天。”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平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拍拍孩子的手,最后安抚着因为情绪失控而咒力翻涌的孩子。
“妈妈知道你想干什么,也想了很多......” 她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里却透出一种奇异的澄澈:
“......可到头来心底竟然只有一个念头。”
“人生太短暂了。”
“不要让复仇蒙蔽双眼,忘了这些吧。”
“妈妈对不起你,咳,留你一个人......”
“大家会照顾好你的。”
“不要走。”甲野澄依恋地贴在母亲掌心迟迟不愿松开,亲人濒死的灰败面容,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刻进灵魂深处。
一切都在告诉他,留不住了。
“妈妈爱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她强撑起身体抱住自己的亲子,眼泪夺眶而出。身为母亲,又何尝不了解自己孩子的性格。
骨子里的执拗,灵魂下翻滚的火焰,最终只会伤到自己。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却也只有让孩子放下。
“忘记吧,都忘记吧......”
寒冷的风从缝隙中侵入温暖的室内,轻轻一吹,挣扎跳动的微弱烛光,嗤的一下,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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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照甲野夫人生前的嘱咐,一封密信在她阖眼后,由亲信避开所有人秘密寄往国外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封信将在未来经历漫长的辗转和波折,耗费许多时间,最终才抵达它真正的收件人手中。
接连数日,甲野澄窝在自己房间里,无法正常思考,无法睡觉。
只要一闭上眼睛,母亲临终前的画面便一帧帧闪回,与父亲惨死的疑云、海外搜寻无果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化作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胸口。心脏在剧烈的“砰砰”声中疯狂擂动,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裂开的胸腔里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溺毙。
躺在床上的少年猛然起身,急促呼吸,脑袋里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机闪出乱七八糟的雪花。
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