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太突然,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深不见底的心湖。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让她觉得连店员远去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能感觉到一股热意正不受控制地向脸颊蔓延直至耳根。
下意识垂下眼睑,想以此躲过他那道带着探究又似乎隐含一抹笑意的目光。
但某种倔强让她勉强撑住了。
快想想怎么说!
她的目光掠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落回他的脸上,弯起一个看着尽量自然的笑容,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
“呃…上次看你进了这家店。”她顿了顿,桌底下的双手不停地搅动衣角,像是在回忆,“然后…就看见了你的碗里没有葱。”
这个拙劣的谎言让江郝然忍不住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低,似羽毛轻拂心尖,带着了然,让她勉强筑起的平静瞬间溃散。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暖黄色的灯光在他眼底沉淀出温和的色泽。
“乔同学。”他的声音有些放缓,每个字都清晰落地。
乔好正襟危坐,时刻准备着他的审判。
“那天我坐在最里面的靠窗位置,从街对面……”他的目光掠过对面不远处的刨冰店,“应该看不到我的碗里面有什么。”
“……”
乔好呼吸一滞。
所有的镇定在此刻土崩瓦解。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借口都被他这温和却犀利的指证堵了回去。
她垂着头,他看着她。
空气里只剩下骨汤在锅底翻滚的咕噜声,和此刻彼此间无声流动的暗涌。
半晌,她认命般抬起头直视他,用几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坦诚道:
“我…猜的。”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我记得……你好像,不喜欢葱的味道。”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这几乎她能做出的,最接近坦白的回应。
然后,她看着他,不说话,耳廓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等待他的回应。
对于女孩的回应,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想压下心头的兵荒马乱,将目光转移到墙上挂着的价格表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张用毛笔写的,泛黄的价格表被换成了崭新的泡沫价格板。
“猜得不错。”他摸摸鼻尖,语气里带着让她心跳失序的温和,“我确实不喜欢。”
突然,店员端着两碗馄饨摆放在他们两人面前,打破了此刻暧昧的氛围。
江郝然轻轻将桌上的醋向她那边推了一点,“吃醋吗?”
乔好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的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她抬起头,像是积蓄勇气,轻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街对面?”
他推过醋瓶的动作因她这句轻轻的问话而微微停顿了一下。
空气再次被凝滞下来,骨汤的咕嘟声,客人的谈笑声,似乎又一次被推远。
女孩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散,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像初初破壳的鸟崽。
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面对她的凝视,他感觉到喉咙有些发紧,脸颊滚烫,连带耳廓也跟着一阵燥热。
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馄饨,冬菇和鲜肉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缕缕散开。
“我看见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冽,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线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在吃雪花冰。”
“绿色的。”
听闻少年直白的话语,乔好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停滞一瞬后,如同被疾风鼓动的帆,猛烈地撞击自己的胸腔。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全都涌向面部,比刚才被戳穿时更加汹涌。
她下意识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吹,送入口中。
玉米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却无法平息此刻内心的滔天巨浪。
她低下头,借着吃东西的动作掩饰几乎要藏不住的笑意与羞涩,声音含糊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窗外,街道上一排路灯悄无声息地亮起,微弱的灯光洒落在他们的桌面上。
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馄饨,偶尔有勺子碰到碗边的清脆声响。
宁静,而又美好。
周一的清晨,国旗队肃立在国旗台的一侧,阳光明媚,穿透薄雾,为高高飘扬的红旗镶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少女身着蓝白校服,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举着话筒,指尖发凉。
面对下方上千道学生和老师的目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
犹如一面不安的鼓。
那些熟悉的窒息感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某个方向 — — — 高二(6)班的队列前方。
那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臂上的班长袖标泛着微光。
他正在看着她,没有表情,只是那样平静地,笃定地看着她。
就像那晚在杂物间里,对她说:
“你可以。”
莫名地,一股莫名的力量顺着他的目光悄然注入她的身体。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音响传出她的声音,似甘洌的清泉,流淌在清晨的空气里,有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大家早上好。”
话音落下。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在这片声浪中,她看到苏久久在队伍里激动地朝她挥手,看到宋清连镜片后赞许的目光。
她继续演讲,手上没有拿着稿子。
为了对抗内心的紧张,她在周末反反复复地朗读稿子,早已烂熟于心。
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那个方向。
有一次,正好撞上他的视线,只见他极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褪去,只剩下彼此无声的交流。
那天的“你可以”和此刻他眼中的肯定,交织成最坚实的网,将她稳稳托住。
演讲结束。
掌声再次鼓动,比刚刚的更加热烈,更加真诚。
乔好微微鞠躬,放下话筒。
背后的校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但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亮。
她做到了。
另一边,苏久久听完自己小姐妹的演讲便悄悄离开班级队伍。
下一项是领导发言。
她才不想听什么那些领导讲的大鸡汤呢!
苏久久蹑手蹑脚地来到医务室,捏着嗓子对着门口喊了一句,“校医,我有点低血糖~”
话音刚落,一声冷哼传入她的耳畔。
她扭头看去,只见顾以在坐在铁艺椅上,正一脸鄙夷地看着她。
“顾以在?你怎么在这里?”
顾以在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胳肢窝,“我在测体温。”
苏久久撇撇嘴,径直走进医务室买了一杯葡萄糖水,随后一屁股坐在少年隔壁的位置上。
她捏着葡萄糖水的普通塑料杯,捏得滋滋作响,一双灵动的眼睛在顾以在身上转来转去,满是我懂你的“戏谑”。
“所以…”她拖长调子,身体往他那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你真的是被蜗牛大军吓到发烧了?”
“苏!久!久!”顾以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耳根通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我是被雨淋的!雨淋的!跟那些玩意儿没关系!”
他越是气急败坏,苏久久笑得越灿烂。
那天他收到江郝然的“求救”信息,伞都没拿就急急忙忙地冒着大雨跑去教学楼营救。
没曾想一楼大堂爬满了从草坪出逃的蜗牛。
一个个长得又大又健硕,踩上去能被恶心出病来。
还有一些被踩得汁液横飞,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为了躲避这些黏糊糊的软体动物,他只能一蹦一跳。
结果一个打滑,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还被眼前的这个人呲着大牙狠狠嘲笑!
他知道,在苏久久眼里,当时的他就像跳芭蕾似的在蜗牛阵里左蹦右跳,最后再以一个华丽的姿势 — — — 滑倒在地。
顾以在想想就觉得丢人,他以为这只是人生中一场容易被遗忘的小插曲,对方很快就会忘记的。
结果他发现,这个人居然是他的同班同学!
苏久久长长地“哦”了一声,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
“淋雨啊……那怎么别人淋雨没事,就你又是发烧又是……测体温呢?”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测体温的胳肢窝。
顾以在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梗着脖子,“我体质特殊,不行啊!”
“行,当然行!”苏久久吸完最后一口葡萄糖水,满意地叹口气。
“不像你,装低血糖也不装得像一点。”
“嗯,不像你,我没有机会和蜗牛共舞。”
“你……!”顾以在猛地站起来,他瞪着眼前笑得像朵太阳花的女孩。
他感觉自己刚降下的体温又开始蹭蹭蹭地上涨。
校医从里边探出头来,“同学,安静点。测体温就好好站着。”
顾以在憋了一肚子气,却只能坐回位置去,屁股又往右边挪了挪。
苏久久看着他幼稚的举动,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
但怎么说,人家毕竟还病着,自己在这嘻嘻哈哈的,不太厚道!
苏久久轻咳一声,“对不起!我不该笑你的,我们和解吧。”
说罢,她朝对方伸出手。
顾以在看着苏久久伸来的手,内心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轻轻握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耳根泛红。
“离我远点。”他别开脸,声音闷闷的,“小心传染给你!”
“好吧。”苏久久起身,将塑料杯捏皱,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回头时,目光落在铁艺椅上病怏怏的少年身上。
阳光透过医务室的百叶窗,在他发梢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感觉有点可怜。
她从兜里摸出两颗哟哈,是抹茶味的牛奶糖。
是她的心头好。
犹豫片刻,她往兜里揣回一颗,重新坐在顾以在隔壁的位置上。
顾以在察觉到动静,他警惕地看着她,“又干嘛?”
一颗带着体温的抹茶糖,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一怔,只见女孩的眼眸弯得像颗月牙,“苏久久特效药,专治各种不服!”
说完,不等他反应,她就已经蹦起来朝里间的校医扬声道:
“阿姨,我先走啦!这位顾同学就交给您啦!”
顾以在僵在原地,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摊开手掌。
那颗抹茶糖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女孩身上的温度。
他盯着看了好几秒,脸上的红晕反而更深了,甚至还有往脖颈蔓延的趋势。
他别扭得想把糖塞进口袋,动作进行到一半时,却停了下来。
挣扎片刻,他飞快地剥开糖纸,将那颗绿色的奶糖塞进了嘴里。
一股浓郁的抹茶牛奶甜味瞬间在味蕾蔓延,驱散了口腔里因为发烧而带来的些许苦涩。
“……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小声嘟囔着,把那张皱巴巴的糖纸仔细抚平,悄悄塞进了校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