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辞收回视线,飞身一跃跳入树身,他指尖凝力,在粗糙的树干上一笔一划刻下封印字符。
写完符印,他双手结印,血色符咒骤然发出刺眼红光,不过瞬息,红光隐没,原本留有符咒的地方已与周遭树干浑然一体,再无半点痕迹。
结束后,他旋身落地,动作轻得几乎不闻声响。
杜明珠却敏锐捕捉到附近的动静,她勉力撑起身子抬头看,发现那郎君不知从哪捡回了她的灯笼,火光已重新亮起,暖黄光晕在他手中轻轻摇曳,脚步声停在了她身前。
苏厌辞蹲下身将灯柄放入她手中,“得罪。”随后将她扶起抱了起来。
身子突然腾空,杜明珠握紧了灯笼柄丝毫不敢动,淡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她这才抬眼去观察他的模样。
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笔直如峰,脸型轮廓分明,肤色是恰到好处的暖白,落在他脸上,恰好中和了骨相的锋利,反倒透着几分清冽。乌黑发丝被他随意束起,几缕碎发散在额间,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
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是个俊朗不凡的小郎君。
他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清朗,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却藏着几分超出年岁的沉静,让她格外的安心。
她目光下移,瞥见他左肩上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道血痕蜿蜒如暗红的蛇,皮肉外翻着,边缘还凝着半干涸的血痂,刺得人眼生疼。。
“这是,树娘娘伤的吗?”她的声音发紧,尾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无妨。”他答得轻描淡写。
杜明珠便不敢再问,他们今日是头一回见,实在不该追问太多。
灯笼在手中微微晃动,暖黄的光线下,他下颌线绷得笔直,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丝毫不见因伤口牵动的动摇。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灯笼柄,木柄的凉意渗进掌心。杜明珠嘴张了又张,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是谁?”
“在下道号青玄,是一名捉妖师。”
捉妖师?是啊,既有妖物作祟,自当有捉妖师来降。她先前怎么就没想过找捉妖师帮忙呢?
“你来自哪个道观?我怎么从未听闻?”
“蓬莱山。”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一般不出世。今日之事,你最好忘记。”
“为……”她刚想追问缘由,却见他忽然侧头,目光落在她攥紧灯笼的手上。那双眼眸在昏暗中格外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清透中藏着几分深不可测。
杜明珠瞬时缄口,眼帘轻轻垂下,握着灯笼的手微微一动,晃了晃腕间的手镯,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经此一事,她大约猜透了手镯每一次异常的含义,那是在提醒她附近有妖出没。可她万万没想到,这镯子竟能护着她,让她免受妖物所害。
这手镯既与妖物相关,阿娘当年送她时,断不会是无缘无故。只是这话若问阿耶,他定是支支吾吾不肯实说的。
她悄悄抬眼瞥向苏厌辞的侧脸,灯笼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动。若能从这位捉妖师口中探得些许来历,或许……或许就能离阿娘的死因,更近一步了。
“灵器。”苏厌辞言简意赅,语气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杜明珠还想再问,漆黑的夜色却骤然被光亮划破,周遭瞬间涌来杂乱的人声。
“头儿,道长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要不是头儿你说道长在里面,我都不相信里面有人。”
“刚不是还有位小娘子跑出来了吗?”
“是啊!我都没留意什么时候又有人进去了。”
她心头猛地一紧,连忙噤了声,把脸往苏厌辞怀里埋得更深,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苏厌辞脚步微顿,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抱着她稳步踏出法阵。
封锁姻缘树的黄色屏障,在苏厌辞抱着杜明珠踏出法阵的那一刻,便如融雪般一点点消融退散。
守候在外的人们终于得以看清内里景象,原本枝繁叶茂的姻缘树,此刻已不复先前生机。姻缘树垂下的诸多气根断的断、枯的枯,不少粗壮枝桠被生生折断,更有大半枝干失了绿意,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蔫蔫地垂落着,透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破败。
一时间,八仙湖重归寂静,直到一道略显突兀的声音骤然划破了这份沉寂。
“小娘子!”
恒守带着哭腔迎上来,她从树下跑出去后就发现再无法靠近姻缘树半步,在外面等候的时间,她的心都像悬在嗓子眼,每一刻都浸在焦灼里。
“小娘子你怎么了?!”见状急声惊呼,说着便要伸手去掰苏厌辞的手臂,“你放开我家娘子!”
“她背后有伤,动不得。”
恒守手一顿,再不敢妄动,乖乖收回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目光像黏在了苏厌辞怀中的杜明珠身上,满是焦灼。
苏厌辞目光平静地望向宁捕头,她身后是一群被捆绑着在沉睡中的人们。
接收到苏厌辞投来的询问目光,宁捕头连忙上前,飞快瞥了眼他怀中的人,刚要开口:“她……”
“她受了伤。”苏厌辞淡淡打断。
见他无意多言,宁捕头尴尬一笑,转了话头:“青玄道长,照您吩咐,我们守在巷口随时待命。果然如您所料,来了好些这树妖的狂信徒。”
杜明珠耳朵忽然动了动,猛地转头朝宁捕头身后望去。那群人隔着段距离低着头,她一时间看不清里面究竟有没有表姐和大嫂。
看清杜明珠的脸,宁捕头心头一惊。作为闽都城最大镖局的千金,他自然认得,她爷爷更是他打心底敬重的前辈。
这活祖宗怎么会在这儿?
他飞快眨了眨眼,装作没认出来,继续说:“他们人多势众,见人就打,嘴里直嚷嚷‘树娘娘’,那声音简直是魔音灌耳,一个个都失了理智。我便用了您给的符箓,把他们捆了起来,后来不知怎的,竟全都昏睡过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苏厌辞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郎,静默片刻,找了处干净地方将她放下:“你背上的伤染了妖毒,得及时清理,稍后我送你回去。”
经他一提,杜明珠才觉后背的疼像要钻进骨髓里,她咬着牙强忍,抬头乖巧点头,黑亮的眸子里映着微光,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更显楚楚可怜。
苏厌辞看着沉默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见苏厌辞走远,杜明珠才对恒守道:“你去看看,那里面有没有表姐和大嫂。”
恒守便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苏厌辞缓缓道:“凡是午夜向树妖许愿的,都与它有丝缕牵绊,只要树妖需要,便能将他们召来。”
他原本以为这树妖少说也有几百年修为,不然怎会有如此深的敛息术,谁知竟才九十九年。
妖物修行至百年方能化形,对妖物而言,化形才是修行的开端。
“今年是它化形的关键期,许是因此,才突然变本加厉地索取信徒的精气,造成多起命案。”
守在人群旁的捕快们纷纷让开,给苏厌辞腾出通路。
“如今树妖已死,他们体内与树妖的链接断了,才会突然昏睡。”
宁捕头和周围捕快这才恍然大悟。
树娘娘的信徒约有一两百,此刻横七竖八地昏睡在地,一个个相互挨着,场面颇为诡异。
苏厌辞绕着他们走了一圈,背后的剑微微震颤。观察完毕,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湖蓝冰裂纹小瓷瓶,拔开瓶塞,随手甩向空中。
紧接着,他手势翻飞,口中念咒:“玄天正气,黄老之精。吐水万丈,荡涤妖氛。三魂守卫,七魄安宁。形神俱妙,与道合真。”
瓷瓶在空中旋转起来,瓶内的甘露倾泻而出,如细雨般洒落,将地上的人尽数淋遍。甘露一沾到他们身上,便倏地渗入皮肉,消失不见。
不过片刻,众人身上纷纷腾起白色烟雾,仿佛被蒸过一般。
信徒们的脸随之扭曲,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待白烟散尽,他们体内亮起一道红光,那红光从腹部缓缓上移,最终从眉心钻了出来。
“那、那是什么?”有捕快失声问道。
被红光包裹的,竟是一片榕树叶。刚一接触空气,叶片便瞬间枯萎。
“是姻缘树的叶子!”宁捕头看清后脱口而出。
他呆楞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在血管里,指尖泛起一阵刺骨的凉。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前几日从那几具尸身胃袋里剖出的榕树叶究竟从何而来。
一片又一片枯叶接连浮现,数量越来越多,聚在一起时,突然爆发出一道赤红强光,似要向外席卷开来。
围观众人脸色大变,纷纷抬手挡住眼睛。
苏厌辞迅速收回瓷瓶,背后利刃“噌”地出鞘。他扬手重重一斩,那道红光应声而散,再无踪迹。
“树妖虽死,留在他们体内的残息却不会消失。那树妖的信徒不一定全数在此,其余人…”
“道长放心,剩下的都交给我。”宁捕头神色一凛,连忙应道。
“我会在城中盘桓几日,你将那些信徒悉数寻来后,我再集中为他们除秽。”苏厌辞道。
他环视四周,确认再无遗漏,这才转身朝着杜明珠的方向走去。
宁捕头急忙追上两步:“道长,这些人何时能醒?”
“各人被影响的程度与意志力强弱有关,一炷香内,应会陆续转醒。”
得了准话,宁捕头便不再跟随,转身去料理那些还昏睡在地的百姓。
这么多人,得一一登记在册,还得费心解释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天亮后,更要挨家挨户排查那些与树妖相关、今晚却未曾现身的人——他今夜,怕是没得歇了。
苏厌辞走到杜明珠身边时,恒守正在为她轻拭脸颊。他便敛了脚步,静立一旁等候,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眸色沉静。
待恒守擦拭完毕,他才开口,声音清冽如溪:“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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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千年榕树,姻缘线牵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