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顺着杜府门檐的飞翘往下淌,在每个人的肩头、脚背投下清晰的光斑,像谁用金粉在地上描了幅凝固的画。
“留步——”那声喊像颗石子砸进滚热的空气里,余音还在巷口斑驳的灰墙砖缝间荡着。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处,街角的树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短得像截墨痕。
唐梨松开一半的手骤然顿住,抬眼开向身侧,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与确认:“这是你的主意?”
杜明珠迎着她的目光轻轻点头,显然也在期盼老周能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等老周气喘吁吁地跑进,众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困惑,姑姑姑父更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显然猜不透这府里的老仆突然叫停,究竟藏着什么事。
“是老周啊。”杜老爷子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缓,抬手示意他上前,“说吧,何事要让悦儿和允临留步?”
老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杜明珠,这才垂首回话:“小的今早听闻一件事,想着事关重大,特意赶来告诉唐郎爷和三娘子。”
杜老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侧过头,目光落在唐允临身上,显然是让他拿主意。
唐允临与车内的杜悦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转过身,沉声问道:“有何要事?”
老周喉头动了动,像是鼓足了勇气,急声道:“周郎君……疯了!”
这话一出,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在场的人脸色齐齐一变,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小的今早瞅着机会溜进了周府,才发现周郎君前几日就病得厉害,直到昨日突然变得疯魔起来,竟一个劲地往太阳底下的土里钻。”老周说着,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愤慨:“若不是小的今日撞见,他们指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发红光的姻缘树、割破的手臂、那道应下她愿望的诡异声音……这些画面如同翻涌的浪头,在唐梨脑海里不住地冲撞。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杜明珠的肩头,才猛的定住,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是我……对不对?都是因为我……”
杜明珠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抚:“想让他们知道吗?”
唐梨用力摇了摇头,眼眶早已红透,水气氤氲在眼底,眼看就要坠下来。
杜明珠不再多言,只抬眼看向姑姑姑父,等着他们发问。
唐允临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盯着老周,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小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郎君!”老周梗着脖子,语气愈发肯定。
这时,一直坐在马车内的杜悦走了下来,她走到老周面前,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去周府做什么?”
“我让他去的!”
唐梨突然挣开杜明珠的手,杜明珠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只见她几步跑到老周身前,脊背挺的笔直,声音虽带着颤,却异常清晰:“我不想嫁给周郎君,昨日上门想当面说清楚,可周府大门紧闭,我不得已,才拜托老周潜入周府打探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刺耳。
“混账!”唐允临的怒喝紧随其后,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你干嘛打孩子!”杜悦一声斥问,快步上前抚上唐梨的脸,望着那道清晰的红印,眸中满是心疼。
唐允临袖子一甩,沉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轮得到你私下去说?”
唐梨咬着唇,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只定定望着阿娘,半句辩解也无。
杜悦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下来:“有什么事不能和阿娘商量?”
眼泪便顺着唐梨的眼角静静滑落,砸在衣襟上。
“老周,你把今日所见,再仔细说一遍。”杜老爷子沉浑的声音响起,瞬间将唐梨从情绪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回阿翁,小的今日进周府时,见府里仆役个个神色紧绷。周郎君的院子里飘出浓郁药味,小的不敢近前,只在远处观望。后来见周郎君突然从院里跑出来,竟在草地上挖坑要埋自己,被仆役拦住便换个地方;一旦被拉到树荫下,他就疯闹得愈发厉害。”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唐梨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往阿娘怀里缩了缩。
“你确认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周俟吗?”
“小的确认,那群仆役们都称他为郎君,而且,虽然隔的有些远,我也认得那就是周郎君。”
杜府门前一时寂静无声。
杜老爷子当即发话:“允临,悦儿,你们今日且留下,待确认此事真假再走。”他环视周遭,转身往府内走,道:“都先进来吧。”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厅内除了大哥大嫂还未归家,阿耶于昨日启程走镖,其余人都聚在厅内。
大厅内檀香袅袅,岸上茶盏尚温,却无人动饮。杜老爷子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指轻叩着案几,每一声都像敲着众人的心尖上。
良久,他问:“若老周所言为真,你们打算如何?”
唐允临道:“至少得当面确认清楚。”
杜老爷子摸了摸胡子:“夜长梦多,等下便动身。”又转向一旁,“王氏,你去拟道拜帖,申时去周府拜访。”
伯母应道:“是。”
“若那周俟真疯了,姑父,你万万不能再把表妹嫁给他啊!”憋了半天的杜明泽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
正依偎在阿娘怀里的唐梨猛地抬眼,望向阿耶,眼中满是期待。
只听他道:“若这疯病无法根治,自是不能再嫁。”
唐梨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暗自盼着周郎君最好永不痊愈。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卑鄙,可若他能恢复,她依然要嫁过去,若是如此,她宁可周郎君一直疯下去。
“过会我也要去,我和周俟交情尚可,理应拜访一下。”杜明泽提议道。
唐允临和杜悦同意了他的提议。
侍女取来纸笔,伯母凝神写就拜帖,递过去让她速速送去。
这边杜悦才放缓了语气,温声道:“说吧,是何时起了这心思?”
唐梨哪里敢说实话,只飞快用余光瞟向杜明珠,眼神里满是求助。
站在伯母身旁的杜明珠见状,忙小步挪过去打圆场:“姑姑,不如先问问表姐,为何不愿嫁与周郎君?”
杜悦琢磨着这两个问题本也相通,便依言问道:“阿梨,告诉阿娘,为何不想嫁给他?”
这个问题总比前一个好答,唐梨悄悄松了口气,声音带着怯意:“阿娘,我不想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你们为我定了亲,竟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没有。”本是辩解的话,说着说着倒添了几分真情实感,哭腔愈发明显,“我在龙州关收到家书时,还以为你们是想我了,高高兴兴拆开,谁知竟是告知我定了亲事,催我回来成亲。”
“就连他的画像,你们也不曾寄一张来,叫我如何心甘情愿嫁过去!”唐梨说着,泪珠又像断了线似的滚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杜明珠这才明白表姐想退婚的根由,暗自咋舌——姑父姑母这事办得也太不上心了,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叹道。
唐允临和杜悦听了这话,身形皆是一僵。定亲时只觉是门好亲事,从未细想女儿心思,此刻被点破,才发觉当日行事确实欠妥。
唐梨脸上的红印仍鲜明刺目,两道泪痕混着未干的水汽,将那抹红衬得愈发扎眼。
唐允临抬起手,原想轻抚那道印子,问问她疼不疼,却见女儿猛地侧过头,倔强地避开,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他的手僵在半空,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悔恨。
“哎哟,看阿梨这脸肿的,再哭下去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伯母适时走过来,将唐梨揽进怀里,给两人递了个台阶,“时候不早了,不是还要去周府?你们快些准备吧。”
她拥着唐梨往外走,经过唐允临夫妇身边时,斜睨了他们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要我说,不管那周郎君疯没疯,阿梨的亲事,都该重新慎重考虑。”
杜老爷子起身离座,路过两人身边时,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了点他们,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杜明珠兄妹以及杜明耀也跟着离了大厅,快步追向伯母王氏和唐梨。
厅内只剩唐允临与杜悦,两人相顾无言,脸上满是苦涩。
路上唐梨的情绪已渐渐平复,直到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伯母先退了出去,将一旁侍女备好的草药递给杜明珠,低声道:“好好劝劝她。”
又转向候在一旁的杜明泽,扬声道:“你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准备去周府的事,到了那边,还不一定能见到周郎君呢。”
听出伯母话里的提醒,杜明泽忙应声着转身去了。
杜明珠接过草药,推开房门走进来。瓷碗搁在桌上发出轻响,靠在床边出神的唐梨闻声抬眼望过来。
“姑父下手也忒重了些。”杜明珠一边说着,一边佯作抱怨,话锋却悄悄转了,“也不知那周郎君是真疯还是假疯。”
唐梨猛地站起身,方才压下的心绪瞬间翻涌上来,慌得声音都发颤:“明珠,你说……周郎君的疯病,会不会是因为我向姻缘树许愿的缘故?”
“我大前天晚上才许的愿,他前天就病了,今日就疯了!这也太巧了……”
杜明珠连忙抓住她绞在一起的手,伸手将她揽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的,没事的,哪就有这么玄乎。”
等唐梨稍稍定了神,她才扶着人坐下,小心地将草药敷在她脸上的红印上。
“我……我是想过但愿他一直疯下去,可我真没想过要害人啊。”唐梨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又泛起了湿意。
“我知道的。”杜明珠的声音平静沉稳,像一汪静水,让唐梨不自觉跟着安下心来。
“可若是……若是真的是姻缘树做的呢?”唐梨还是忍不住追问,声音里满是惶恐。
杜明珠的神情凝重了几分,却还是笃定道:“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表姐。”
见唐梨仍蹙着眉,她忽然轻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脸颊:“表姐,再皱着眉要哭,草药可要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