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 东京是我们的客厅 第2章 Episode 02

Episode 02

他开了几个路口，才找到她、确定是她、停下来拦住她？anya心乱如麻，想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去拒绝。为什么没办法，因为一切都已太晚。一切都是预兆：在安室透的门前折返遇到他，在电梯里想起他，在电话里装作忙碌，想要逃开……一切都是预兆。她无法抵抗，只觉得自己像只小小的飞虫，以为来到新地，却是跳进蛛网，蜘蛛网一层一层地裹上自己身体，越挣扎越难以挣脱。以为是选择，原来是命运。

赤井秀一也不催促什么，但一看她有所动作，就去开副驾驶座的门。

anya将自己放进副驾驶座。上车看到他侧脸，莫名觉得恍惚。

上次遇到赤井秀一时，他开的也是这辆车。

那天的纽约在下雨。某个同为日本人的学妹要开独奏音乐会。负责指挥交响乐团的又是同学院的学长。入场时还风平浪静。一切结束后anya上台献花又合影，说尽了祝人前程似锦的好句子，正来到人行道边缘，却见出租车的队伍越缩越短，满载尽兴的观众离开。暴雨哗哗如注，天地间颜色剧变如火苗熄灭时给人的一瞬恍惚，有人点起烟，在昏黄的路灯下吐出一团青白色烟雾。

anya眯着眼，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那不是灯光带来的幻觉，而确实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学妹在背后喊她：“anya，要不要搭便车？”

隔着两盏昏黄路灯和深蓝色的夜幕，那个影子微微颤动着抬起头来。她和他之间隔了一层纽约独有的幻光，在沉静如钟的傍晚里，仿若最完美的保护膜。

anya回过头去答应道：“谢谢，我就来。”

来送她的是学妹的朋友。Robert，北欧人。手里应该不止一本护照。据说是在美国交换时和学妹认识。anya坐上副驾驶，边扣安全带边同他确认：“真的顺路吗？”

他说：“当然。”

车内暖气开得很大，一丝一丝地卷过她侧脸，温暖、舒适。anya昏昏欲睡，车内弥漫起了一股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她昏昏欲睡，偶尔能分辨出一句华丽的“it's so deep in my daydreams”，心想Mariah Carey的本钱果真百年一遇——anya恨不得就在这样浪漫的旋律中装死睡着，Robert却坚持要与她搭话。

他的把戏真的很老套。anya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终于找到了不必再讲话的空当，歪着头坐在副驾驶座，眼前突然有刺目的白色眩光一闪，Robert闯过一个红灯，安静地愣在原地——

车头离前面的车屁股只剩下十公分。好险，好险。她试图体贴，问：“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Robert浑身一悚，又“啊”了一声。可能是没想到anya还醒着，慌张间踩错了刹车和油门踏板，狠狠追上了在拥堵中动弹不得的前车，补完了奔驰母公司未能和雪佛兰亲密接触的遗憾。

一片混乱中，她伸手关掉了那张该死的精选集。车内终于安静了。

anya把启动了一半的气垫艰难地按回去，居然和也刚下车的赤井秀一面面相觑。

她愣住。

第一句话是：“你把头发留长干嘛？”

赤井秀一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她，anya猜自己的表情应该很惊悚，正为了刚刚那不客气的问话而暗暗后悔，却听他答：“想留……就留了。”

车子已经停到了路边，anya和两位车主在打烊了的餐馆屋檐下肩并肩地站着，直到Robert决定拨电话给家里的律师。

赤井秀一刚拿出香烟，看了一眼anya，又默默将烟放回口袋，朝她道歉：“不好意思，忘了你有哮喘。”

她表情平静地开口：“你回国了？”

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神色刚正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却知道，他一定是在犹豫：“只是暂时。”

“……你退休了？”

他在她诧异的眼神里补充道：“说不定哦。”

“那你还回来干嘛？”她也笑：“不是计划在日本养老吗，怎么还是回来了？”

这话一问出口，anya就后悔了，赤井秀一从来不回答这种涉及具体的问题，她这回既落进下风又自讨没趣。

可他竟破天荒地作出了回答：“回来休息一下。”

Robert捏着电话从雨中来到屋檐下，朝赤井秀一很遗憾地说：“责任在我。”

他才将写好的支票撕给赤井秀一，兜里的电话又响了。

“抱歉。”

Robert朝anya瞥来一眼，撑着伞走远去接电话，一副极重视个人**的做派。而赤井秀一几乎在他转身的那瞬间就笑出声来：“你居然在和这种人交往吗？”

anya突然释然。她转头看了他几秒。男人冷淡而疑惑的绿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这随风而去的几年并没留下任何痕迹——赤井，你一直没变，还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你。如果“她在和这种人交往”，那么，赤井，你呢？茱蒂小姐和你的关系怎么样了？你戒烟了吗？你终于赚到钱了？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熟练地拉手风琴吗？那张被我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的唱片，你还保留着吗？

她停了一停，笑道：“你难道以为，自己有评价他的资格？”

他手中的烟没有点燃，就那样定住。姿态可笑极了，像条变异的枯枝。听她如此不客气，只略微一停，便平静地说：“我刚刚就看到你了。”

她都不想提起，可到底有点不甘心。她努力地去看他，针织帽下长发黑亮顺滑，anya在刹那间晃了晃神：“你到底回来干嘛？”

“我暂时没有工作。”赤井秀一张了张嘴，似乎想叹气。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疲惫地抱着手臂，并不想再开口去问，最后他也就没有交代完。

他静静地看着她。霓虹幻光里，刀削般的侧脸上重叠了黄紫两个色调，雨声小了，艳丽的水洼里映出他黑亮皮鞋，黑裤子，黑夹克，一身黑。

水坑里也反出自己手里拿着的这个金色手包， anya低下头去，又看了两秒，才猛地记起这是赤井秀一为了弥补错过她独奏首秀而买的礼物。二手boucheron，也可能是n手，光泽感很差劲。好的boucheron金包表面应像龙鳞，闪闪的一片片晶莹，可这只包却有一半都氧化得不成样子。半年前被她收拾出来，重新拿去做了保养，就又焕发了原来的光彩。

为了不再继续影响交通，他和Robert很快就协商好解决方案。赤井秀一把那根已被捏了很久的香烟夹进嘴唇，同走过来的Robert打招呼，又拿出记着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单手递过去：“先生，我已经联系了保险公司……不，没关系……再见。”说完这些话，他转身上车，点火、发动汽车，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纽约一别，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与他相见。这世界那么大，她拼命打拼也才堪堪挤入名利场，上过千百次舞台才为自己博得新演奏机会。他怎么阴魂不散，一等她抓住机会喘气，就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

想着想着，anya突然觉得恐怖。这真的是赤井秀一吗？赤井秀一怎么会在东京，怎么会和安室透成为同事？

电话又响了，她立刻接起来：“喂，这里是……”

“anya姐！”工藤新一的嗓门很大：“anya姐，你没事吧？妈妈好像说你要找她。”

“我没事。”她记起那个在仓皇间编出的谎，“不好意思，是我记错了。你还在挑香水吗？”

“是啊，园子现在还来不了，我急需救兵哪。”他报出地址，是本地一个高级商场。anya模糊地答应几句后就挂了，用的话术让人猜不透通话内容，也没把地址告诉赤井秀一。

车里放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最经典的现场版。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出租车慢慢开过，也有显眼的白。一辆一辆经过他们，像漂在河上的落叶。她仿佛置身于一叶轻舟中，看两侧千帆过尽，高楼林立。

恰好是红灯，anya转过脸去看窗外，想难道赤井秀一是在兜圈子？这路口实在太眼熟，掺杂了回忆的时间又给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的错觉——车开到了离酒店最近的那个路口，此地金黄一片，人行道上铺满了漂亮的银杏叶。

她突然认出这里来。

往左拐进一条小路，直行两百米后右拐，一直走下去，经过代代木公园后便是帝丹国中，再走下去，在第二个路口左拐就是帝丹高中。

anya和赤井秀一说过，自己是先在这里上完了初中和高中才出国求学。为什么会讲起这个？不记得了。但好像是两个人都不忙，闲闲地煎了冰箱里腌好的鸡腿肉和饭团，最后在阳台上喝快要过期的速溶咖啡。太阳被高楼挡了大半，依旧倔强地铺上她的小腿。anya说自己在美国的头几年受到过很多歧视。赤井秀一说他也一样。

他突然问：“你要去哪里，工藤宅？”

anya这才记起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地址。红灯在读秒，数字走到三十。她再也忍不住，立刻去解安全带。搭扣“嗒”地响了一声，开了。即使这是路中央，anya也想要离开，但在她握上车门的瞬间，车边呼啸而过一辆摩托车，无视红灯闯了过去，吓得她停下动作。领头的后面似乎还跟着好几辆，摩托车连续飞驰而过，风驰电掣，没有一个骑手带头盔。

赤井秀一注意到她的动作，也不恼：“要不要烟？”

她点点头：“谢谢。”

赤井秀一将火柴与烟盒一起递过去。mild seven，淡淡的，全是他的味道。火柴盒上印着某家酒店的烫金标志，米花饭店，圆圈内是五瓣的粉樱花在黑底上娇嫩美丽，还带闪粉。她突然想叹气，点起烟后自暴自弃般问：“你怎么认识安室透？”

他目不斜视地开车：“他没有和你说吗？同事而已。”

anya说：“同事也分很多种。”

“怎么分？”

“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

他接得很快：“那我和他就是关系不好的同事。”

“为什么不好？”

赤井秀一似笑非笑地看了anya一眼。

她弹烟灰的动作一滞，车也缓缓停了。东京都米花町二丁目21番地。长长的烟灰落成粉，铺在银灰色的金属缸里。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关系。”仍旧下车替她开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样子。

她想起以前，有点想笑。也不用说什么以前，五年而已，但说短也不短，怎么是而已。

以前他多懒啊，对什么都不屑一顾，接吻也不温柔。结束后就跑到阳台上抽烟，只穿一条浴袍，也不怕得感冒。他不是想看风景，因为公寓的楼层不高，没什么风景好看。也因为楼层不高，所以一抬头就看得到城市的内透，写字楼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蓝、红、白，条状霓虹和数字屏一起在周围的黑暗里漂浮，仿佛赛博银河。每次在赤井秀一的公寓里过夜时，她的睡眠质量都很差。他根本不睡觉，虽然也不吵，但一发觉了他不在床上，anya就没办法睡好。第二天早上他送她回家，anya还要在副驾驶座上再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赤井秀一就又跑到车外抽烟。等她醒了，他再开车回去。

唯一的例外是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anya在副驾醒来，置身于涛声绵绵的coney island，可惜那天下了一场大雨，等了三个小时也阴沉一片，没有日出，没有美景，并不算是什么很美好的回忆。回程路上，他俯身过来调整座位和安全带，先出声道歉，才祝她生日快乐。

anya记得自己依然对他说“谢谢”。

她说：“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anya走上台阶按门铃，管家来开门，有些诧异是她：“工藤太太和新一少爷都不在。”

她说：“我知道。”又补充：“我马上就走。”而隔着门缝回头看去，他还在原地，斜靠车身，含着一支烟，低头去点。

管家来要外套，她却站定不动，借大宅门口的短暂黑暗作遮蔽偷窥。

他拿着那盒漂亮精致的火柴，倒出一根去点，一划、两划……到最后终于划燃，点着了烟，他抬起头来。

anya连忙转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