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1
anya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信任安室透,但她已经过了需要用信任去开启新感情的年龄了。和怜子聊起来的时候,对方也一点都不惊讶:“也到时候了嘛。”
anya笑:“你再有两年也要和我一样了。”
怜子说:“女人到了三十岁也可以活得很精彩。”
anya知道她是又想起了堂本,只说:“那我一定多带你去精彩精彩。”
怜子夹着那根抽惯了的细伶伶的女士烟,隔一片青灰色的烟雾,对着面前的虚空微笑。
据她所知,他有两个名字和一段神秘的过往,不知道是不是当过“绿林好汉”。安室透,降谷零。可能杀过人,可能抢过劫,现在却在警视厅身居要职,负责国家级的安保策划,不过三十岁出头,年纪轻轻就做到这个等级,在东京都内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到双休日他就打电话约她去公园散步,散完步吃点东西,再送她离开,体面又温柔。今天也不例外。anya一听到电话铃声便接起,一接起就又听到他声音,例行公事地问她愿不愿意出来。
她正和学生在银座吃饭,没有空。简单地拒绝后挂掉电话,坐在对面的学生很八卦地问:“是谁?”
anya想反正他们也认识,就如实说了。
铃木园子立刻一幅狗仔挖到猛料的表情:“安室先生?他竟然给你打电话。”
“有这么罕见嘛。”
“很罕见啊!”其实铃木园子也是知道他两个名字的人之一,但之前一直称呼他为“安室先生”,现在已经改不过来了。“anya姐,你和他出去过?”
她起了兴趣,慢慢逗铃木园子说:“出去过好几次了。”
铃木园子哑然:“他对你有意思。”
“我知道。”
“他绝对对你有意思!”
“我知道。”anya忍不住笑了:“想听故事?”
“当然!”铃木园子好奇死了。她抓耳挠腮,想不出他们两个竟有机会发展关系。
不怪园子好奇。接二连三的遇见,顺理成章的认识。anya和安室透真的发展神速。她待在东京是因为与乐团的工作,每一次演出他都买票来看,结束后又带她去小馆子吃饭。有一回遇上警视厅的同期聚餐,警察也玩罚酒游戏,还比普通上班族玩得更狠,输了便满场罚酒,大有豁出一切的架势。anya最不怕生,也加进人群。圆桌上空酒瓶滴溜溜地转,停下来,指向她,anya还没说什么,对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还是第一回,而且小姐你本来也不在这一局里。还是算了!”
但anya微微一笑,客气地干掉那杯酒。见此,所有人都鼓起掌来。这有什么?她想。日本人真有意思。第二回罚酒,却被坐她旁边的他手疾眼快地夺下酒杯,一口饮尽。和他熟络的朋友近前开玩笑:“透,你这女朋友还真是前所未有……”他笑:“你给我谨言慎行。”随后转头看她:“别相信这个家伙!”anya最擅长应付这类场面。她眨了眨眼,调皮地对安室透露出一个笑:“不用担心,我谁也不信。”众人哄堂大笑。
安室透也在笑,只不过笑声发得很深,声音闷闷的,像胸腔里凿出过山洞。anya侧脸看去。他小麦色皮肤上嵌着洋娃娃般的蓝色眼睛金色头发,疏朗发丝在灯光下悉数闪光,像香槟塔塔尖上不断旋转的泡沫。
又有一次,他们自驾游去伊豆。回来时还是他开车,安室透开车极快,却很有操控。车内放一首属于上个十年的歌,山下达郎写给新干线的广告曲,连着播了几年,离圣诞节慢慢近了,便又流行起来,各大电台都在放。歌名已经忘掉了,但和声很美,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字眼。她渐渐放松下来,不自觉看向他放在换挡杆上的手。
anya最喜欢观察别人的手。这是职业病,也可能是她的私人癖好。忙起来会消失,不说话时才出现。她就这样对着安室透的手发起呆来:多好的一双手,修长,有力,精准。适合弹钢琴,也可以拉小提琴。
突然他笑了一声:“在发什么呆?”anya这才回神看去。安室透正飞快地转头来看她,因为要开车,只能一下一下地转,像个故障了的机器人,实在很滑稽。
她说:“在想……你如果也读了音乐学院会怎样。”
“会饿死。”他握着方向盘:“因为我完全没有艺术细胞。”
anya笑出声来,笑声与伴奏里的合成器融在一起,前方是安静而笃定的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金灿灿的柏油马路。耳边温暖,眼前明亮,两个人不像坐在飞驰的小轿车里,反倒像依偎在地铁上的平凡情侣。
她边讲边吃,铃木园子边听边吃。一顿饭很快就要结束。园子快活地拿起纸杯蛋糕,听anya已经说到这里,又不经意地提起来:“所以,他刚刚找你是为了……”
anya看园子突然激动起来,啼笑皆非地反应过来:“叫我去散步而已。”
铃木园子猛灌自己一大口果汁:“安室先生的进度真差劲啊!”
她想了想,如实道:“其实,我们连关系都没有确定。”
“什么!”
anya说:“不会那么快的,因为都很认真。”
“倒也是……”园子老成地点了点头。“唉,真是个好男人。我以前还暗恋过他呢。”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anya险些喷果汁:“什么?”然后反应过来:“你们差了十多岁啊……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是十二岁。”园子立刻说。“但也不算很认真。那时候安室先生在帝丹高中边上打工,他做的三明治很好吃、很受女生欢迎诶。”
“让安室来做活招牌啊?”
“差不多啦。”园子笑得很开心,“好多人都暗恋他。”
“没有一个是认真的吧。”anya说。
“也认真不起来啊!”
“那我就放心了。”
但这天之后,anya却感到力不从心,仿佛危险关系。可能缘分太浅,可能时候不对,和他的关系渐渐浅下去。
她工作很忙,园子考上东京音乐大学后又介绍了同志向的学生给她,anya一边授课一边演出,在某个和乐团成员聚餐的晚上又接到了来自经纪人的电话。
那晚吃的是法餐。餐厅装潢典雅,墙上贴着黑白的法国电影海报,边角里有记号笔留下的签名。走廊又长又空,她接起电话时还在想桌上的那盘蜗牛,密密麻麻地摆在那里,味道不错,但冷了之后又滑又腻,吃不下。anya喝多了酒,庆功用的香槟,庆祝她完整弹下了那首易给演奏家造成演出事故的协奏曲。走廊外就是步行街。夜风冷冷地灌进来,她扶着脸颊,接起电话:“喂?我是anya。”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经纪人单刀直入:“今晚的表演很棒——明天就会有很多报道,关于你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
anya说:“谢谢。”
经纪人似乎在笑:“anya,你太棒了。你有了一项新的录音工作,就是关于这首曲子。”
anya问:“在东京?”
“是的。”
“那我要留多久?”
“不确定。”他欣慰地顿了顿,说:“机会很多,不必急于一时。”
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她又答应了几句,便挂掉电话。
过道里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变大了一瞬,又回到原本大小。anya扶着墙面发呆,看到一双皮鞋在眼前停下。
她抬起头。
原来是那天说她不必喝酒的风见先生。
他正用手松领带。白衬衫领口半坠,已松了一半。突然见到她,脸上也十分意外。
anya抢先说:“真巧。你们又来吃饭?”
“是聚餐。”他见anya说了句“回见”就急忙要走,不知道哪里来的主意,竟上前一步,半拦住她去路:“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看降谷先生?”
anya吃了一惊。没等她再开口,风见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你能去看看降谷先生吗?”
anya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问:“他在哪里?”
风见松了一口气,报出一家私人诊所的名字。
anya犹豫了整整三天,才有所动作。
这地方离她暂住的酒店不远,走路只要十分钟。路上的枫叶还没有被清扫干净,她沉默地踩着落叶向前,耳边“咔擦咔擦”,心里也“咔擦咔擦”。
正值圣诞假期,路边的商店都在促销。她拐进百货商店,先买了第一眼就看到的巧克力礼盒,再加上探望病人必备的花篮,两只手提得满满当当,突然后悔起心里刚刚“照顾病人”的心情,站在柜台边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把巧克力退掉。
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
私人诊所竟然建在咖啡馆楼上。再往上是写字楼,全部出租给大小事务所和公司。anya乘电梯上楼。护士一听她要找“安室透”,声音放轻的同时变得很紧张:“这边来。”
她乘独立电梯上楼。走廊两旁摆满各式各样的鲜花,玫瑰、百合、满天星、郁金香……芳香馥郁,满屋留香。铺的地毯又厚又软,落足无声,像走在云端。高级病房布置得像个酒店套间,陈设装饰等应有尽有,像高级公寓。病房门半开着,里头静默无声,只有一道很轻很浅的呼吸。anya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套间,她以前也来过一次。伤员好后,也和她走散。想应是无缘。那张脸慢慢地浮现出来,仿佛走廊尽头多出一个身影,高大、挺拔,五官熟悉,还是老样子。这幻觉比真实还真实。anya在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白日做梦,继续往前走。
那人也越走越近,一双比世间还锋利的绿眼睛,窄脸异域而英俊,黑而细的眉毛,额头上盖着卷曲的刘海——依旧是她回忆里最初的样子,依旧是那个赤井秀一。
他背着光,轮廓清晰如刻印。
anya张大了嘴。
赤井秀一!
他也停在那里,是因为看到了她。两个人都怀疑自己在做梦,但都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
anya惊讶到说不出话。
这世界那么大,这世界那么小。
明明已经做好了不会再遇的心理准备,却偏偏相逢在这里。
东京。
莫名其妙地,她感到失望。
相对无言。还是anya先打破平静:“赤井。”
他这才意外:“是我。”
“上次见到你,还是在纽约。”她感叹:“你终于下定决心留在这里了?”
他避而不答:“有五年了吧。”
“没有五年。”她摇头:“绝对没有。”
anya忍不住微笑,因为听到预兆,预她再次亲临命运的兆。
而他面目从容,一如从前。
赤井秀一。
他看着她。不仅是看,且还正视。不仅正视,并且微笑。
anya说:“上一次见你是我生日之后。今年还没有。”
“哦……”他慢慢地说:“我记得。”
她倒笑了:“你记得?”
“是。”他一字一顿:“我记得。”
还是因为背光,anya眼里的赤井竟然温柔下来。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问了一句:“Anya,这么多年,你到底是在哪里?”
anya没料到他会主动问起自己,“噢”了一声:“我就在这里啊。”
于是她挑出几件大事,自顾自地讲起。从演唱会到事务所,再到签约经纪人,开始在世界上空飞行,赶全球的演出。他太安静,给人错觉如演独角戏。二人面对面地站在走廊里,谁都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她感到他一直在打量自己,从手包、平底鞋再到衬衫腰线,到A字裙的下摆,到风衣外套……但他就是不看她的脸,也不看她的眼睛。说完这些年的沉浮翻滚,她问:“你呢,怎么不待在你的美国养老?”
他说话像吐鱼刺:“工作。”
“还以为你退休了。”
“早着呢。”赤井秀一这几年大概在修身养性,面对她刻意的咄咄逼人也可以这样平和,“你呢,应该是来为秋庭怜子的音乐会捧场的吧?”
“你知道她?”虽然这样问,anya却一点都不惊讶他知道——赤井秀一总是知道——知道那些他本没必要也不应该知道的事。似曾相识的哑然。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冷淡神态和熟悉的长鼻子长脸,她只觉得丧气。旧恋重逢本该浓墨重彩,他们却一直说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偏又只那么一点,远远不够她勾勒出他现在生活的细枝末节。
赤井秀一点了点头,看向anya手上的花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位朋友。”
他扬起眉毛:“你这朋友是不是叫'安室透'?”
实在太滑稽,这一整层高级病区竟只住了安室透一个。
“那你呢?”她虚弱地反问。
“我去送东西。”
anya这才看见他手里那沓纸。心里努起一口气:他去得,她难道去不得?
“真是巧。”anya笑:“你能顺便帮我提下花篮吗?”
赤井秀一走上前来,将那一大堆东西轻车熟路地接到手里,除了那含恨的巧克力。两人刚走到门口,他兜里的电话响了,看了眼号码,却没有接——不知道是不是女朋友打来。anya突然惭愧起来:事到如今,这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她正要接过花篮好让他空出手来,病房门猛地朝内开了,安室透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明明先看到anya,却和赤井去握手,边握手边朝她介绍:“这是我同事,来送资料。”
真不愧是安室透。世上难得有人一身潦草的病服却还这样得体,明明是医院走廊,却被他穿出在客厅露台开酒会的风流倜傥。
赤井秀一把花篮靠墙放好,没有看她。anya故作镇定地“哦”了一声:“住院了还心系工作啊。”
安室透轻描淡写:“忙呗。”他将资料纸放到了靠窗的书桌上,桌面上放着几支铅笔,笔记本电脑大敞着,边上随意摆着三个装过咖啡的脏纸杯,还有个乱糟糟的烟灰缸。赤井秀一说:“辛苦。”
安室透没回头,拉开抽屉,给他拿了包烟:“谢了啊。”
“太客气了。”赤井秀一将烟放进口袋,朝病号点点头,转身带上门,离开了病房。
全程,安室透不和她介绍这是谁,又是来交接什么工作。不过anya也习惯了不问。他在睡袍外加了件灰色的西装外套,又从角落里踢过来一个塑料凳,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不坐啊?”
anya就坐下来。
但看着他四处乱晃,又忍不住说:“怎么把自己弄进医院了?”
他飞快地答:“不是什么大事。”
anya慢慢打量这四周的装潢和家具:“这里可不便宜吧。”
他终于坐下,看见她手里的巧克力礼盒:“给我带的吗?”
anya有些心虚:“打折,顺路买的。你能不能吃巧克力?”
安室透喜笑颜开:“医生说可以。”
anya不信:“真的?”
他已经剥开包装纸吃起来了。尝了两块牛奶巧克力,问她要不要吃。
“不用了。”anya轻轻摇头。“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他低头拿起一大板黑巧,掰下一角,用力地啃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什么事:“那是你买的花?”
anya说:“你同事帮我拿上来的。”
安室透轻笑:“哦,他很有礼貌嘛。”
她不吭声,因为不想再掺合进别人的事。电话响起来,anya坐在椅子上直接就接起。是铃木园子打来:“喂,anya姐,你在哪里啊?新一拿了范思哲的香水折扣,说要买礼物送给女朋友,叫我来做参谋,可是我要上课,没时间来,你现在方不方便?”
她站起来:“什么,有希子找我有事?”
“啊?”园子愣了一下,但没继续说话。
“好的,我现在就过去。”她镇定地挂了电话,看安室透咯嘣咯嘣地对付巧克力:“你要走了?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了。”
又是一顿拉扯,anya好说歹说,终于让安室透打消了开车送自己的念头,随后叫来护士劝他继续卧床。但工作狂只摇了摇手,就又回到书桌前:“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anya笑道:“能有什么事。”
她刚握住门把手,安室透捏着资料封面翻了两眼,突然在背后出声:“对了,是谁告诉你这个地址的?”
她叹口气:“问的你同事。”
他坚持要知道:“是谁?”
anya这才发觉,赤井秀一大概不是和风见一样的“同事”。
“风见。”
他好像有点高兴:“真是的!都让他不要多嘴了。”
anya坐电梯下去。狭小的空间,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飘上来,很像赤井秀一身上的味道。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被这个味道留下印象,看来印象真的很深,一直到现在,都过了这么久。她看着光洁明亮的金属面,有些惆怅,很想说感觉悲哀,却并不悲哀。回忆的成本还是气味最低。
出了诊所大门,她往右拐去,背后有汽车声,往边上靠去让路,一辆雪铁龙开过,开得很慢,车窗闭得很紧,贴了反光膜,什么也看不到。
又走了一段路,anya来到脚下会发出“咔擦咔擦”声的地方,秋风吹得她无法再穿大衣敞怀,低头去系扣子,一抬头,面前立着穿夹克与牛仔裤的赤井秀一,长身半靠车门,手里一点火星。
“要去哪里?我送你。”
anya感觉自己的胸口在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大脑给出错觉,已经习惯被神经中枢欺骗。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场景,灰黄的树叶上站着旧情人,时候会不会还是不对,毕竟人生里旧爱新欢一起登场总代表着好戏开幕,但女主角累不累?观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