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终于又见面了。在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早晨。
这一天,天气有一些阴凉,太阳躲在灰蓝色的云层里,见不到阳光。
为了去见阔别已久的一鹏,小棠着意修饰一番,并不必修剪的头发还是在发廊里做了修剪,黑色的薄呢小西服也重新做了熨烫。胸前领口露出来的碎花丝质衬衣为庄重的黑色基调平添了几分俏丽。
她拿不定主意,是穿高跟的船鞋还是穿半高跟的船鞋。镜子面前试来试去,最后,还是决定穿半高跟的鞋子——走起路来总还舒服些,见面岂有不走路的?
出门的时候,她还在问自己,就这么去见他?草草的去见他?小棠,坚持了这么久,你还是要见他,为什么?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吗?
不清楚,她也说不清楚。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身不由己的一种被驱动。
还约在老地方。一下车,小棠有些不自然起来,时间的分离也会让情侣间变得陌生。
她张望了一眼,没有见到他,想着他正站在旁边的某个地方瞧着她,她便极力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
片刻,有人在她背后轻轻捅了一下,她一扭头,见到满面春风的他。一鹏笑道:“好啊,又故意迟到五分钟。”说完,爽朗地笑起来。那种随意的样子,仿佛昨天还见过面,但似乎也有一种夸张的意味。
小棠听了,淡然一笑,问候了:“你好”。打量他一眼,气色不错,灰色夹克衫很配他的肤色。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相视笑笑,似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鹏提议,去竹园吧,京城西边有个园子,这个季节观赏竹子最好。说刚巧今天天气有些阴,还可以租条船来划,又晒不到你。她听他说得这样体贴,也就点点头。
这个园子,以往俩人来过几次,也是因为一鹏独好其竹的原因。
一说到竹园,小棠脑子里第一跳入的画面便是曹翁笔下“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或许这就是一鹏爱竹的原因吧。他当然更爱的是住在竹帘子里面的竹美人。
想,自己若是男人,也会痴迷于那位竹美人吧。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没有跟他探讨过,便也不得而知,尽管她时常在信里面称他为“竹君”亦或“竹翁”之类。
园子好美,南式的山水园,幽篁百出,翠竿累万。两个人悠闲地踱步在幽幽绿园中,谁也不想说什么。
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的语言,惬意的凉风吹佛着他们,举目皆如画。
顺着湖边的柳荫走,在一个小码头,一鹏停下来租船,租了一条手划的小船,两个人相对而坐,淡淡的甜蜜,微微的快意。一鹏把买来的橘子水递给小棠,自己便划起来。
他一面划船一面窥着她笑,想想真是不容易啊,如果不是自己的执着,不是自己感人的诗文,小棠何以又能回到自己的怀抱。
她见他也不说什么,总是窥着她笑,便有些恼他,用指尖蒯着湖水弹他。嗔道:“笑什么笑?你又胜利了不是?”一鹏听了,便禁不住哈哈地狂笑起来。
舟至湖心,一鹏就收了浆,任其荡漾。笑问小棠:“嗳,是不是我那首诗感动你?”
小棠道:“呸,什么狗屁诗呀!我问你,你这首《求恕诗》送给过多少个女人?你不怕将来有穿帮的时候。”
一鹏笑道:“什么话!”说着,也用湖水弹小棠。道:“唐小棠啊唐小棠,你是踩着我软肋了,害苦了我,我还没办法。——瞧瞧你写的那个信,气死人了。”
小棠笑起来,说:“就你会写《求恕诗》?我也受感动了不是,学着也写一篇《求恕文》,是不是也感动了你?”
一鹏听了,依依叹气。道:“好意思说,还有没有公理了?你都快把我气死了,哪天我心脏要是出了毛病,你罪责难逃!”他用手指点着她。
小棠收了笑,道:“瞧我罪过的!你气死我,你就不用偿命吗?”说完这话,一琢磨,果真没有气死人要偿命的。
便幽幽地问:“我怎么气你了?你先说的,我不认错,你就不理我,你都忘了?——我有什么错儿?”
一鹏“唉”了一声,道:“你也太记仇了。我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你就抓住短儿了。还不是……”他不想说了,旧账如何捯得清,还是说眼前吧:“寄来一封信,里面竟塞张破白纸,简直气晕了!怎么想的?——眼巴巴地盼你的信。”
她忍不住笑了。看着他,似有一丝歉意。笑道:“我们跑这儿开声讨会来了,该是几大会议了?”说的一鹏也笑了。
小船荡着,小棠对他说:“我来划吧,划到对岸。”她晃晃荡荡站起来,他伸过手来扶她,两个人换了位置。
她甩开臂力使劲划浆,小船缓慢地动着,一鹏便笑她,嘴里说:“纤纤弱女呀。”
小棠也打趣道:“弱女就弱女。也不影响我把你送到幸福彼岸。”“好啊,那就等你送。”一鹏悠闲地笑起来。
不远处,是白色的拱桥,一汪碧绿的湖水衬着,美且幽静。一鹏指指对她说:“还是去那边吧。”小棠也觉得好,就往那边划。他见她不胜臂力,便说:“还是我来划吧。”两个人又换过来。
秋风爽爽,云淡风清。小船停在凉阴阴的拱桥旁边,两个人又聊起来。
他跟她说,小说寄出去了,这一年累得脱筋换骨,眼下要休息一下,写一些小文章吧,长篇,明后年再写吧。
她问他,《福临天下》什么时候能出版,可顺利?他叹了一口气,说寄给北鲁了,但出了一点小麻烦。
她问怎么了?一鹏“嗐”了一声,说不提也罢,难得我们高兴一天。小棠就不问了。
一鹏反倒说起来,说,那个叫林大庆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名义上帮朋友干事,私下里只想着捞好处,以后再不跟他们乱掺和了,好好做自己的学问。
林大庆,小棠也见过,在穆家。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她见一鹏这样说,便安慰说,不共事怎么了解人。又问那么书还能在北鲁出吗?她知道北鲁是林大庆的关系。
一鹏说,大不了就换一家出版社,东北有一家新成立不久的出版社,叫北同出版社,他的一个老同学在那里,不行就在那儿出。
“求点功名真难啊。”小棠感叹道。
一鹏听了点点头,说:“可不是嘛!”又说:“人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书上让人们传来传去了。”他笑着问小棠:“考考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小棠摇了摇头,不知那位哲人的话,笑道:“请教。倒像是你说的。”
他告诉她,是塞万提斯的话,他很欣赏。
小棠“嗐”了一声,说:“老塞我知道,不就是田家屯旁边塞家屯的?写了部书,里面有个疯子叫堂什么德?”一鹏忍不住笑了,见小棠也疯起来。
玩笑让气氛融融的。一鹏就伸过手来要拉小棠的手,小棠就甩他。
一鹏笑呵呵道:“瞧你,我给你看看手相,刚跟一个神医学的。”说着又来拉她的手。她便不好意思再甩他,倒显得自己正经得有些嗲。
他板着她纤细的小手仔仔细细的摸了一回,小棠盯着他看他如何来诌。
想,天下的男人怎么都会这一套呢,哪个流氓大师教的?!她脑子里闪出了肖玉,会号脉的肖玉。
一鹏一本正经地说:“按传统医学说,手指蕴含着人类健康的秘密。手型、色泽、纹理、脉络都是有说法的。小棠,你看你手指间有漏缝,就说明你消化系统功能很弱,有神经性胃病,缺乏营养。性格也偏懦弱,神经也衰弱。”
她确实有过神衰的毛病。又听他说:“你的手凉凉的,属气血亏虚,该注意心脏系统的保养。”她听了就不要他看了,扥出手来拍打他的手。
说:“不用你看,我也知道,哪天我心脏要是出了毛病,你也罪责难逃。——都是你气的!”
一鹏笑了笑,又拉过她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前按一按,跟她说:“小棠,我们都不要再气对方了,好不好。”
“你能做到吗?”她问。“我当然会努力做。”“努力谁不会呀,你还可以努力气我呢。”
一鹏摇了摇头,说她:“你呀,小棠。你是那种冰中包火的人,只是冰层太厚,这层冰好不容易快被我凿透了,想不到一经停下来,冰层比原先更厚了。”
小棠听了,默默无语。想他既然这样知解自己,为何还每每怄自己生气呢?她也不明白。
两个人公园出来的时候,都过中午了,沿街向南走,路边有几家小馆子,捡了一家门脸儿大一些的走进去吃饭。
小棠见有延吉冷面,便嚷着要吃冷面。
一鹏说,什么季节了,还吃冷面?她笑笑,说:“可见我的胃是不错的,蒙古大夫的话不能信。”一鹏笑了,道:“那就陪你吃。”
要了两碗冷面,小棠要了小碗。一鹏问小棠吃什么菜。小棠说,你随便点吧,你是要喝酒吧?
一鹏说,你不陪我喝吗?小棠笑笑。
他见玻璃橱柜里有一种红红的、切成大方块的酱肉在卖,问是什么肉,店家告诉他是马肉,他就点了一盘来吃,又点了一盘笋尖给小棠吃。
要了一杯白酒,又要了一瓶啤酒,说给小棠喝。两个人就吃起饭来。
他给她夹了一块儿酱肉让她嚐,她看了看,不大敢吃。问:“马肉也吃得?”
一鹏笑道:“你是不懂,马肉才好吃呢。当然要分几年以上的马,一年以上的马最好,年份长了也不行,做好了肉质比驴肉还好吃呢。”
他让她嚐,她用牙尖撕了一点儿,尝了尝,放在一边不吃了。
一鹏说她,刚才看你手相,看出你营养不良,都是吃东西太刁了。
她也笑他,说没有你不吃的,人肉也快吃了。一鹏听了,笑道:“你又不让我吃!”
她拿筷子来敲他,说:“还没喝呢,就说胡话。”
吃了饭,两个人走出来,一鹏喝的酒,是偏高度的,给小棠要的啤酒,小棠只喝了两口,又倒给一鹏喝。
喝了混合酒,又吃了凉凉辣辣的面,一鹏的脸一下子竟红起来,引得路人频顾,小棠说,散散酒再走吧。俩人便跑到街心公园来坐着。
一鹏微醺,满嘴里叫小棠,小棠。小棠不理他,由着他坐在石凳上胡说。
他抓着她的手,说,小棠,你在我心目中,占有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位置,是我终身不能忘怀的;他说,他在周围的人里转了个圈,思前比后,真正对他好的,只有黎婷与小棠耳。
他说,黎婷是他的初恋,他不能忘怀,但人家早就他乡嫁人了。
他说,小棠是他的梦,是他最真最美的情感依托,心里唯一的一方净土是留给小棠的。他说,小棠,你真的不能弃我而去了。
醉意的一鹏唏嘘不已,嘴里疯疯颠颠地诉说着。小棠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呆呆的不知说些什么好。是酒后的真言?还是醉后的诳语?
她想听听他说深圳工作的事情,也想听听他信上说的和太太谈判的事情,可他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她又如何张得开口去问呢?
伤感凄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就变得好伤感。
上天弄人呵!
一鹏在信里给小棠编织的就要实现的爱情美梦过了没多少日子,便被生活的现实击碎了。
原因是他的请调报告报上去以后,被区长大人知道了,区长大人和一鹏的私交也不错,以为自己区里的人才怎么可以外流,死活不放一鹏走。区长大人发话了,局里也就不敢办手续放行了,事情就撂在了那里。
本来是一举三得的事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那一日,一鹏在竹园见小棠的时候,已然知道一些上边的意思,但赶上久别重逢的见面,自然不敢说那样扫兴的消息。想想自己真是撞上了霉运,小棠回来了,生活却又不得不回到一潭死水的原点。
原来和老婆分开的借口,是借着‘事业功名’追求的合理幌子,即使分手,夫妻间都留着面子,毕竟他们之间有一个连着血脉的小女儿。
现在走不了了,事情黄了,分手没了堂皇的理由,一鹏有了些犹疑,夫妻间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着。
也是雨吉并没有想好要完全放手,她的私情男人要扔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体弱多病的太太来正式迎娶托着小油瓶的她,无论是良心还是现状,麻烦的问题也有一大堆摆在那里。
一鹏回去后,隔了月余,方敢给小棠写信,告诉她工作调动的事情危险了,区长卡着不放,自己很无奈,气闷之极。
小棠见了来信,似早已料到他会有些缘故,便也没有说什么,去信安慰他顺从天意吧。她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种上天给予她的不公平待遇。幸福来了,她甚至会怀疑自己能不能适应。
但让两个人唯一踏实的是,似乎都做到了不计前嫌、谅解对方。
在这样一种心境下,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倒不是那么渴望见面了,只是鸿雁频频,隔上一月半月,便把自己的消息告诉对方。当然,一鹏的信自然会多一些。
由于这次一鹏从天而降的归来,也搅了小棠和肖玉师生之间的曼妙沉迷。一夜之间,小棠从沉迷中醒来,发现这个让自己沉醉的男人不再让自己沉醉了,她的心慢慢醒来。
她在遐想的时候,有过些许的自责,算不算有一点点红杏出墙呢?想想并不妥。因为好像她这支红杏并没有人把她栽在院子里,墙都没有,怎么会算出墙呢?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对一鹏的情感策略也要随着年龄做改变。但这种策略的改变只是在让她坚守一种意念情感的追求。
爱他,但可以不见他。这种近似于柏拉图式的恋爱状态让她的心慢慢的淡然下来,而在这种淡然的情怀下面是那种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得到的‘欲爱不能’的悲莫大焉。那将是一种痛苦的心灵折磨。
一鹏自收复了小棠这块情感失地,内心一下子豁亮起来。
尽管这个时候他赶上了焦头烂额的一堆事情,但他的心是沉静的,情感是有所依托的,再苦再累,他也能品味到枯涩生活中蕴藏着的甜蜜与快乐!
两个人和好了,又恢复到以往的状态。留给小棠的依然是无尽地思念,而属于一鹏的依然是不停地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