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赶在老婆雨吉分娩前,还是老远跑过来跟小棠见了一面。晚上的时候,他们约在城西一个叫“别有”的餐厅里见面。因为都吃过饭了,两个人只点了冰咖啡。
因为释怀,两个人渴望见面;因为释怀前的不释怀,两个人见了面又都有些讪讪的。
还是一鹏先开口。单刀直入的说:“小棠,抽时间来见见你,过些日子想来会很忙,雨吉这个月底就要生孩子了——好像你已经知道。”
“是,我已经知道。”她呷了口咖啡,看着他依依说道:“最后一个知道,在该知道的人里面——所以没有机会恭贺你。”
他觉得有些出师不利,呵呵笑起来,说:“别这样,小棠。怪我没早些跟你说,也是怕你知道了不开心,其实好几回都是话到口边。”
“我凭什么不开心?你这样添丁进口的好事情。”她默默的说。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只是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开心,我算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唉”了一声,半晌没有话说。
她来,是为了冰释前嫌,原没有要难为他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什么,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酸酸的噎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原谅我,也是我欠你太多。”一鹏怏怏的说道。隔了一会儿,他对她说:“走吧,小棠,我们外面走一走。”她听了,轻轻的点下头,起身站起来。
两个人顺着南北的一条商业街区漫步。她想和缓一下气氛,便找话来问他,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上次说的那一串的研究会办得可有进展?
这样的话题显然不沉重,他便笑道,文史研究会已经成立了,马上还要办一个研究会,叫文法研究会,是大众出版社纪小云发起的,在此基础上再搞刊物和丛书。他告诉她穆子青也参与了此事,因为编辑部设在北京,而出版要放到外省,他前几天去外省跑关系了。
“你最近没有去穆家?”他问。“还是上个月去的。”她想,就是这一去,引出多少故事来。
“你什么时候见到穆子青,问问他那边的结果,写信告我——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他跟她说。
“稿子也不写了?”她知道他是一个放下笔就会死的人。
“嗐,还说呢,一堆计划全部流产。对,也发了一篇,我那篇《七略探源》在《史文献》上发表了。
“七略是什么东西?”她没有等他回答又跳跃的接着问:“你太太怀孕,为什么会你流产?”他听了,噗嗤的笑出来,当然他也知道她能这样来调侃,显然是情绪恢复得不用担忧了。
她见他笑,就冰着个脸装着,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站下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拐到一条东西向的路上来走,离开方才那条繁华似锦的街区了,人也少起来。他一把拢她在怀里,笑着说:“小棠啊小棠,你能气死我。”
她被他那样一抱,心和着身体,一并软下来。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幽幽地说:“对不起,一鹏。别怪我总跟你怄气。我心里有时候好酸好酸。”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你呀。”
“还说没怪?你那封来信快把我气死了——真的不想再理你!”
“千万别不理我。”他呵呵笑着:“再跟你郑重道一次歉,对不起,唐小棠。真的对不起。没想到那封信伤你伤的这么深。”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不过,我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重要,我很感动。谢谢你,小棠。”他说这样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脉脉的。
“谢你这样想。”她说。
他指着马路对面的那家影院对她说:“我们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点点头,说:“好。”记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看电影了。最后一部大概还是在编辑部的时候吧。
两个人登上高高的石阶去买票,窗子上写着今天正在放映的片子《杜十娘》。那个拱形的小窗里飘出一个声音来:“已经开演半个小时了,还看吗?”“看,看。”一鹏忙伸手把钱递过去。
两个人被引领员手电筒的一束光带到座位上,坐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就过来找她的手,攥它在手里。黑暗中她看着他,默默地笑了。她记起有一回两个人看电影 ,从始至终也没有说一句话的尴尬来——还是在编辑部的时候,那时两个人还没有好起来。
她向他那边靠了靠,倚着他。他回过头来看她,相视笑了笑。他就听见她悄声的说:“嗳,你还记得上次看《夜茫茫》的故事吗?”“《夜茫茫》?”“你不跟我说话的那一次。”她见他笑着点点头,说:“《夜茫茫》记不得了,你整场不理我我记得。”“是你不理我嘛!”“是吗?”他的音调挑了一下,微微笑道:“恍若隔世!”
隔了一会儿,又侧过脸来悄声对她说:“现在补给你,好不好?”说着他就来紧紧地攥抚着她的手。她低声嗔道:“你攥疼我了。”抽又抽不回去。
片子是去年就上演过的老片子。一个很大牌子的明星来主演杜十娘。虽然误了场,但情节也是明白的,一鹏不用说了,这样的历史故事,小棠在《警世恒言》里也读过好几遍了。况且,两个人原本也不是来看故事的。
散场了,灯亮了。这个时候才看清影院里其实稀稀落落并没有多少人。两个人几乎是走在最后面。
出了电影院,逛着往回走。
“你说,杜十娘是不是太傻了!”她问他。“是啊,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他忽然觉得有一些失口,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是不是也包括我?”果然她这样问。一鹏连忙纠正:“独独你是聪明的。”她道:“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比杜十娘还要傻。”顿了一下又接着问:“一鹏,你不会比李甲还薄情吧?”
他就说她,说她思维太跳跃了,怎么拿他比李甲。委屈道:每天除了写稿子,一闲下来,满脑子全是你,成了“一方素帕”了,“横也丝来竖也丝”说我对你的真心你总是体谅不到,小棠!看来只有苍天可鉴。
听他这样说,小棠也颇觉委屈,心说,就你思来思去吗?我的苦又有谁知。想着两个人见面不易,想说的话便忍了,本为和好而来,别又弄得不欢而散。
她便扯扯他衣袖,说:“都怪杜十娘,好好的看场电影,我们可不要吵架。”“我哪儿是吵架,只想哄你开心。”“我不过是感慨而已,不是不体谅你。”她说软话。他笑笑说:“你感慨什么?”“我是说,杜十娘把珠宝一件件抛到江里,太可惜了。”
他见她还沉在剧情里,便说:“怎么可惜?抛了才是十娘。”
“这个我明白。我是想说‘掷金何不掷与我,我拿百宝赎君郎’”她脱口说出一句诗般的语言来。
“你赎得起?”他笑着跟她逗起来。她见他应招,便晃着他的胳膊,笑问:“那你告我,君价几何?”
“这还要想一想,或许是无价,也说不好。”她听了赌气似的把那只胳膊摔开来,说:“别臭美了你。趁着我肯出钱,你快点把自己赎了吧。”
“那就听你的,你也不用出钱,我再给你搭上些钱,好不好?”他说着,竟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递到她手里。
她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这不过是两个人的情逗语言。他笑着说,这里面是他刚拿的稿费,不少呢,让她收着,做他们的“爱情活动经费”。
小棠想,既然是爱情活动经费,总归要有两个人参加,既然是两个人参加,经费放在谁身上,还不都一样。于是,她拒绝了一鹏的美意,说:“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他见她不收,只好装起来。
分手回来,没两天。一鹏收到一封小棠的来信。拆开来看,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称谓署名全无。他笑着读起来:
只言片语称衷肠,君之厚爱怎敢当。
古人今人皆笑我,愧入海底拜十娘。
掷金何不掷与我,我拿百宝赎君郎。
笑问君价值几何,此番交易在哪庄?
他摇了摇头,心想,全是《杜十娘》引出来的故事。那句“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也让她入诗了,否则怎么会说“古人今人皆笑我”?看来我就是那个‘今人’了。想她也太敏感了,简直不能去碰。
看到“笑问君价值几何”一句,他又笑了,记起当时她晃着自己胳膊的场景来,有时候他也有些不甚明白,这个女孩子,明明比自己小许多,书写语言却时常显出老道来,口吻咄咄,自己时常成了她嬉戏把玩的对象。以往交往的女人似乎不这样。
可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每她那样对自己的时候,自己并不反感,反而心里漾漾的又痒痒的。似乎渴望接受她那种语言嬉戏蹂躏所带来的快感。真是奇怪呀!或许“爱情中的女人有时都很傻!”不光是送给女人的,也说不准。
他把看过的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然后拉开左手的那个抽屉,放了进去,这里面装了一小摞小棠的信了。当然,也有几封别的女人的来信,但总归该算是小棠的抽屉。
这个抽屉是一鹏的秘密,是一鹏情感私生活的美好寄托。
当然,抽屉是上了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