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的这一手确实厉害,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和淡定的姿态让唐小棠着实乱了方寸。当然,在他看来,这也是无奈之举。但恰是这种老道的无奈之举,反倒把小棠的春心一把搂到怀里并且箍得紧紧的。
他现在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前,手里正举着一封昨天就收到的小棠来信。昨晚上就读了五六遍了,还是忍不住又读起来。小棠说:
一鹏:
无意间发现你的信,我急急忙忙地拆开来。一边读着,一边流泪。一种美好的东西瞬间毁灭了。
似有许多的话要同你说,似又无话可说。想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再给你复信,但我实在等不了了。
我不是要解释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在穆家我的确认识了一个“哲学的”(姑且用你的话说)穆夫妇有成人之美之意,但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我也同“哲学的”有过私下沟通,穆夫妇有些状况也并不知情。
你怪我没有同你说清,或许,这正是我的顾虑,怕你误会。早知道您如此的豁达大度,早知道您将人间真情视为儿戏,将获之不易的情感信手乱抛的时候,我又何必多此顾虑。
假若我真离开你,你只是稍稍遗憾吗?让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这么无足轻重,对您的“稍稍遗憾”,我倒是表示“深深遗憾”了。
你好像忽然间不大敢承认我们之间的恋情了,美其名曰出我们之间的一堆关系,什么“同事、朋友、哥哥”,真真好笑,好像我们独独没做过恋人,这样你的心灵会很安稳,是吗?那就由你好了。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在乎承担,我甚至想站在世界屋脊的峰巅喊一声,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田一鹏。尽管这个男人胆怯地跑掉了,或许他真的不值得我再爱了,但,爱过就是爱过。
你说“能不能来信谈一谈?也许,和我谈没有必要了。”看了让人寒心。你真这样以为吗?看来我们是白相识一场了。是谁在你我之间筑起一道墙来,是“哲学的”?还是你田一鹏?如果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我无话可说。致
礼
唐小棠 即日
昨天下班的时候,路过传达室,看门的老李叫他,田主编,有你的信。递到手里的时候见是小棠的,一鹏的心便抖了一下。犹豫着,是返回办公室看信,还是装回家再看。
刚刚从三楼下来,再爬上去?他觉得有些疲惫,不想上去了。但是把信带在身上,确实有些不安全,老婆雨吉总爱偷偷过来翻书包、翻口袋 ,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嗜好来。
上一回,一封鲁菁菁的来信被老婆翻出来,一脸的不高兴,没完没了的盘问,到晚上都不跟他说话。
信上的语气不过有些暧昧,凭他解释到天上,老婆也不信,说别拿着合作剧本当幌子,你不招人家,人家会往你身上贴?你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横竖都不是好东西!骂够了就哭,哭完了就骂,整整闹了三天。
据说,妒妇多美人儿,偏偏老婆又不美。不美也就罢了,又不柔,硬绷绷的没有一些女人味儿,有时候霸气的像个北鲁爷们儿,舒心日子没过上几天。
田一鹏自己也奇怪,当时怎么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她不仅稳稳的做自己的老婆,还马上要做自己就要出生的孩子的妈了。
他没有跑回三楼最西边的那间挂着“副主编办”的房间里去读小棠的信,但他实在也等不到回家的时候再撕开来看,说不定也根本找不到独处的机会去读。
他走出办公楼区,拐到那条清清溪水的小河边的时候,他站下来,站在一棵垂柳下,急匆匆撕开小棠的信。
一边读着一边唏嘘,看来自己又把这丫头的脾气逗上来了,很有些感慨。她尖酸的反驳以及鄙夷的口吻,让他的内心有一点点刺痛,但这种刺痛又让他觉得有一些过瘾,仿佛还没有痛到极致,非要把刀子深深按下去才好,享受淋漓尽致的痛才过瘾。
之后,接踵而来的反倒是一种狂喜,因为她跟他明明白白地表白,和‘哲学的’只是普通朋友,穆教授的消息并不确切。既然是普通朋友,他田一鹏就没有失掉她,这就够了,刻薄几句算什么——况是小棠的刻薄。
想自己上一封的去信或许真的有一些伤人吧,他的眼睛盯在落款“唐小棠”三个字上面,摇了摇头,笑了。又粗又黑的三个大字足有蚕豆大,显然是刻意的,有一点像扔出去的手榴弹在引爆前又被甩回来——抗议他上封信的署名吧。礼尚往来嘛,他知道这是她赌气时候惯用的伎俩。
外表柔弱的小棠,有时候某些表象却是十分刚硬的。
就比如往来书信的署名,总是萧条条用“小棠”二字,让你看着不冷不热的。
一鹏有时候很不解,信里面她可以浓情蜜意的跟你腻歪,为什么署名就是永远的“小棠”呢,说一句“你的小棠”“思念你的人儿”能死人吗?更别指望呼他一声“亲爱的一鹏”了。
情浓处,想自己堂堂汉子都时常情不自禁,就想那样叫“小棠”“小小棠”“我的小小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她叫到心窝子里面来,和她暖暖地说话。
可你唐小棠,瞎把持什么?弄得跟两国间递交国书似地,不卑不亢。
每当他把诱人的语言用在信头信尾的时候,盼着她的来信也浓烈一把,偏偏那个时候,她又不会礼尚往来了——真真的气人。
还好,她会在信里面说一些“一鹏,我还没有吻过你呢。”“一鹏,我在想你,快要把肠子想穿了。”这样的话儿读起来,心头总还是十分受用。
回到家的时候,挺着圆满满肚子的老婆雨吉已经把面煮好,抹了些麻油,放在一个竹盖帘上,正在用电扇吹着。
一鹏见了忙说,你快别动了——再闪了腰。看看哪里还有腰呢,想想自己也笑。
她见丈夫笑,便盯着问道:“得什么喜帖子了,这么高兴?”
一鹏看了老婆一眼,见她眸子里射出来的光仿佛很深,好像能把他看穿似的。忙笑道:“还要得什么喜帖子?你肚子里装的不是我的喜帖子?”不知为什么今天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仿佛是浮在气上不是发自心底。
说来也怪,人似乎真是不能做亏欠事的,一鹏身上藏着一封小棠的信,甜蜜蜜的情怀下面,似乎还藏着几许愧疚。
他把有些夸张的疼爱极尽张扬的送给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让她坐着别动,把路上买来的西瓜亲自切开来给她吃。她说,该吃饭了,这个时候吃什么瓜?又说不动怎么行,大夫说了,要常走动,利于生产。说着便在屋里溜达,一双肿大的脚放在一鹏的拖鞋里撇吧着在地上蹭来蹭去。
他说那我来做凉面的调料吧。她说,等着你黄花菜都凉了。他进厨房里转了一圈,见吃面的菜码和酱料都一盘盘的摆在案上。
他把碟碟碗碗的端出来,摆在外屋的茶几上,夫妇两个吃起饭来。
饭后,又伺候老婆吃了西瓜,又喝了水。又扯了一篇闲话儿,她问他,你到底想好没有,孩子生下来谁带呢?是把你妈请过来还是把我妈请过来?
谁来都可以,他说。
什么叫谁来都可以?我妈在给我哥看小孩儿,孩子那么小,不到两岁幼儿园里也不收,我嫂子还不甩闲话?
那就让我妈过来,他听了便这样说,思忖着似乎也有些难,因为他的母亲正在给他的妹妹一岚看外孙。
你妈不是正在给你妹妹带孩子吗?叫她能过来?他说也不是不可以,跟老人家商量商量。她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商量什么?正经孙子有了倒不该带吗?跑去带什么外孙?
一鹏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说,孩子不是还没生出来吗?怎么是正经孙子不给带了?
她见丈夫的语调有些硬了,心里便不受用起来。说别以为我在争什么?她真想给我带,我还未必用呢!见了面还不够每天给我气受呢!
他说她,你亏不亏心?谁能给你气受?谁不知道你厉害得出了名,怎么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了?
她忍不住笑了。说我怎么厉害了?自从嫁到你们老田家来,除了受累就是受气,赶明儿你妈来了,你更有帮手了——一块儿欺负我?说着倒像真受了气似得委屈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姑奶奶。从今往后所有的家务活儿我全包了,谁也不用来,也没人给你气受,孩子我们自己带,好不好?快洗洗睡吧,天也不早了。他劝她。
雨吉上床安寝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
他有些纳闷,女人怀了孕,怎么变得胡搅蛮缠起来。都是这样吗?小棠会不会也是这样?应该不会。但他实在想象不出她怀孕的样子来。
想到小棠,他忽然记起他书包里藏着的那封信来。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给雨吉送过去,见她已经睡着了,鼻腔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带上卧房的门,坐在书桌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从书包里翻出小棠的信,又一字一句的读起来。
上午的阳光格外明媚,一鹏的办公室里亮堂堂的。
七月流火,京城的夏日很热。挨着京城的城也很热。南北的窗子都开敞着,偶尔也会有一些过堂的风吹过。
他把刚刚放入信封里的信又抽出来,仿佛在替小棠读。信这样写道:
小棠:
数日来,我的心如油煎一般,每当夜晚,便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我悟出一点道理来,就是在咱们的关系中,我太自私了。这就是悲剧的根源。
但你也该认识到,你用罗呀谷啊的和我开玩笑,又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每当听到这种玩笑时,我也真想给你写一封和你这封同样措辞的信,在这点上,你我很像,都在追求一种纯洁但又自私的感情。
这封信来的是太好了,让我猛醒。对你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而当达到这种认识后,胸中如翻倒了五味瓶,百味俱全。以至于现在我也找不出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我复杂的心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在咱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的话,那我一定要竭尽我的心力再去拆掉它。致
礼。
你的一鹏 即日
当他再次确认,这封信里应该不会有什么语言能伤到小棠的时候,他就把它封起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先把它扔到食堂旁边的邮筒里。
很快,这封信摆在小棠的书桌上。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落款“你的一鹏”几个字,她便冷冷的笑了,自言自语道:“又做‘你的一鹏’了,还是做你的田一鹏好了。”
她读着,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一鹏的道歉信吗?他是要和好吗?不猜忌我了?不装模作样做绅士了?原谅他?跟他言归于好?
既然道歉,还不诚心实意,偏要派些不是给我。
她的眼睛盯在信上“但你也该认识到,你用罗呀谷啊的和我开玩笑,又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每当听到这种玩笑时,我也真想给你写一封和你这封同样措辞的信。”看着,不禁哑然失笑。
记起有一次通话,说过“我这里寂寞寥寥,你那里‘罗’‘谷’喧天”。什么起因,有些记不清了。他说,怎么锣鼓喧天了?见不到你,我一样是寂寞寥寥。况且说谷也罢了,哪儿来的罗?
她记起在编辑部时曾经的那个梦来,总觉得那不是梦,那个叫小罗的美人灯总在她眼前跳来跳去,她忘不掉一鹏的怜香惜玉,也抹不去曾经的心头之痛。便说:“我怎么知道呢?心中自有颜如玉,想必罗人梦中来。”
及至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他就说她:“下雨都能当醋喝,真真的莫名其妙。”
她便笑道:“你没尝过,雨本来就是酸的。”他梗着脖子,奇怪地看着她,问:“雨是酸的?是你舌头酸吧?”她说:“错了,是我心酸。”他听了忙岔开话来,不敢去招惹她。
现在,她的一鹏又回来了,忏悔地走回来,回到她心房的宫殿。
或许,他根本就走不出去这座宫殿,永远走不出这座属于小棠的春一般的爱情殿堂。
她好想去给他挂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听听他呵呵的笑声也好。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她问自己。还是上次划船吧,从香湖山归来,只在船上见过一面。可她有一些难为情,刚刚怄了气就去理他,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她就忍着没去打。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是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一种心灵感应,那个叫一鹏的男人很快就要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