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吉怀孕了,这个让她以为突发的事态,其实本身并没有严重到让她不堪忍受。
在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也向他迎过去的时候,她清楚他已先为人夫,她甚至没有想到要占为己有。因为爱,她甘愿默认他的一切;因为爱,她大着胆子向传统做了挑战。
她当然会揣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什么事情会做不出来?尽管她还不够清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情,揣想起来也还十分朦胧,但她知道,夫妻间是可以捣弄出个小孩子来的。
她对这样的结果有一些心理准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由于一鹏的隐瞒,这么长久的隐瞒,她忽然怀疑起这份情感来,怀疑起这个男人来。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原本不过是海市蜃楼,那么飘荡那么虚渺。
俗话说‘十月怀胎’,算一算,这个小孩子坐胎坐在什么月份。哦,说是下月生,倒推过去,是去年的十月份吧,十月份是个什么日子?她在想。记起来了,正是她离开编辑部的时候,一鹏一封封的来信,三约小棠,给她寄来《月夜》诗、她也禁不住地坠入情网的时节。
如果说,换一种方式,在春宫、在田园、在山林亦或其他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鹏拉着她的双手,说:小棠,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雨吉怀孕了,接下来我会很忙,凭空又多了一件烦心的事来,我们见面的日子怕会更少了,但我心里不会忘记你,你要体谅我呀。
这个时候,小棠会怎么样,她会呆呆地看着他?她会默默地不说话?她会无声地淌眼泪?还是她会淡淡地笑一下,说‘恭喜你,喜得贵子’?还能怎么样?就算她会说几句尖酸的话,诸如,‘这样的事也告诉我?想让我分享你的快乐?’亦或‘怀就怀吧,男人和女人总该物尽其用——你倒什么都不耽误?’
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会怎么样?她会拂袖而去?似乎不可能。
凭他的不烂之舌,他一定会把她哄得溜溜的,说不定最后还会扑到他的怀里,说‘我不介意,一鹏,我只要你对我好’。呵呵,‘只要你对我好’——只怕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如果说,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曾经把那个叫‘老婆’的女人看成是她和他之间的一座巨大的屏障的话,那么接下来就要喜得的‘贵子’,就成了挡在他们之间的另一座屏障,仿佛山峦迭起,难以逾越。
她爱情的‘英特纳雄耐尔’恐怕连渺茫的希望也看不到了。
她想到陆丽,她没有她的勇敢;她想到乔安,一鹏比不了人家的真诚。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她记起几天前,两个人跑去划船,她坐在他的对面,他跟她说起想要经商的事情来。那个时候,她觉得她胸膛里的幸福满的简直要溢出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现在这样一种频率来频频幽会于她。
开始,两个人并排划桨,她的胳膊没有力气,桨打不到水里,那一侧的力量又很大,小船就在湖里打转,他笑,说这样划,到晚上也划不到对岸。
她说,那我们船上住着好了。他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说‘我同意,你不许反悔。’
她当时觉得自己说了错话,红着脸骂他‘你真讨厌。’
后来,他不笑了,说你坐过去,小棠,我来划,我们把船划到那边垂柳下面,那边凉快——我还有话跟你说。
小船在柳荫下随意地荡着。她坐在他的对面,问,有什么话说?请讲。
他郑重地说:小棠,你说我去经商,好不好?她盯着他,半晌,说,不好。为什么不好?他问。你以为你会是经商的人吗?她太明白了,他是一个多么渴求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印在纸上,而那张纸在人世间传来传去的那种人。
他去经商,天哪。她问,为什么突然有此想法?
他说,有个叫汪培的,你可熟悉?那个小伙子很能干,有一回碰上了,俩人谈得投机,便萌生此意。其实,男人赚钱,也是件可追求的事情。
汪培,她当然熟悉。她跟他说见过。她奇怪他们两个怎么会搞在一起,更奇怪的是,知道他骨子里也是一个清高的人,因何热衷起经商来?
那个时节,清高的人通常是崇尚做学问的,谁都知道钱好,但把赚钱当目的的人,似乎总有一些为清高的读书人所不齿。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仿佛永远是‘有书真富贵’。
现在她刚刚有些纳过闷来,一鹏为什么想去经商了,他碰上需要用钱的事情了,养孩子岂有不需要钱的。
要买冰箱,要买橘子水,要买鲜牛奶,还要托人广州去买冰激凌粉,她脑子里晃动的是他调冰激凌粉的画面,是他拿着羹勺在喂那个给他做血脉延续贡献的女人的画面。
他曾跟她诉苦,说那是一个跋扈的女人,是一个抱怨的女人,是一个要忍忍而求的女人,是一个为了过日子而搭帮的女人,是一个不懂得绵绵之爱的女人。
她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说给她听的,老婆终归是老婆,她小棠算什么?是夹在书里的一片枫叶?还是制成标本的美丽蝴蝶?
她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流泪,告诉自己,傻子,你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她的眼角已经被泪水泡的痛起来,她的心反倒有了一点点淡定,但她的眼泪依然在不听支配地流着,她觉得自己的泪腺一定是出了问题。
她晃动了下身子,想站起来,坐得时间久了,脚也有些麻起来。
瞬间,她的眼睛盯在鞋上,一阵伤感又涌上心来。出来的时候,穿上它的那种甜蜜感,早已荡到九霄云外。
真可笑!为什么要穿他送的鞋——已经穿了,没办法。鞋钱给他退回去好了,她忿忿地想。留着让他去买冰激凌粉吧。
连日来,小棠在郁闷和烦躁中度日。
从穆家回来的第二天,她就真的做了那样一件事:把鞋钱夹在信封里给一鹏寄了过去。她不知道鞋的价格,她从璇子塞给她的那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两张来,想来是足够了,包它们在一张厚一些的信纸里,寄了出去。
当然,这个时候她没有让他感觉到她是有些情绪,信封里写了几行字,简短的语言里是淡淡的客气。——日后,有一天,她和他又和好如初的时候,她才觉得,她今天的举动是多少有了一些鲁莽,她改变了‘他总还送过她一件礼物’的这样一个事实,使得在他们的整个爱恋过程中,她失去了一个尤为美好的回忆。
书桌上扔着一个练习本子,是小棠前些日子用来做数学题的。晚上的时候,她在上面做一些立体几何的习题,因为要划一些几何图形,这个本子就被她订得比较大。是表姐报社里拿来的废纸,一面却是白白的,可以利用。
现在,她翻开本子想接着做题,她的规划是至少要把书本上的所有例题做一遍。
讨厌的立体几何,高考的分都是它们拉下来的。她翻开书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怎么像白痴一样,一道题读来读去,怎么也读不明白。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的眼睛还呆呆地看着一道题,不知所云为何。
前些日子,她一度觉得很有几分开窍,一步接一步的做来,逻辑思维顿然有了清晰的条理,她甚至觉得有了几分意思,想接着再多做几道题。
现在是怎么了,她翻过来看以往做过的习题,明明弄懂的题,一下子又糊涂起来,像看天书一样,她便有些吓坏了——这些日子的心血岂不白费了?
她觉得自己疯了,把本子放在嘴里狠狠地去咬,松开来的时候,一排半圆形的牙印就深深地留在本子上。她把本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一下子趴到床上,仿佛周身的血液被郁闷的火焰在燃烧。
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她只是想哭,想喊,想叫,她甚至想张开喉咙歇斯底里地狂嚎。她把头埋在绵绵的枕头里,啊啊的叫起来。
她又生怕北屋里的父母听见,走过来问,便忍着不敢大声喊叫。
方才,晚饭的时候,父亲似乎看出了什么,问,怎么了?小棠,病了吗?这两天怎么不好好吃饭?她否认,说没有不好好吃。
继母也说,你看你,还没有小果吃得多——菜不合口味吗?她忙说不是,或许是有一点苦夏吧——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托词。
父亲给她碗里嵌过来一片茄盒,说苦什么夏?苦夏更该多吃些,你妈做得茄盒很不错呢。
不知怎么搞的,她竟有些受不了,感动得想哭,爱情丢了,血脉亲情原来也很温暖。她揉了揉眼睛,笑道:“怎么就困了”,借机忙把快要落下的泪珠儿揉回去。
第二天早晨,当她确信父母都上班走了,连小果也跟着母亲走了的时候,她便跑到院子里来,冲着天空大声的喊叫,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她在盘算着是不是该离开这个让她备受煎熬的男人。
离开,或许是一种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