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都是活生生的人,要怎样把自己时刻拴在另一个人身上?
因此展昭失踪的十日后,白玉堂上了海捕。
由皇城司下发,不出一日就仿若狂风席卷到汴梁周遭各城镇州府,罪名是豢养私兵,于国不轨。
传播势头之猛烈、各路流言散布之广、之杂乱,足以想见杜槐为这一日究竟都蓄谋了多少,又隐忍了多久。
当日,风雨如晦。
皇帝凝望呈到案头的条条“证据”,大殿上分明灯火通明,却一点也照不透他神情喜怒。相府上,顶风冒雨赶到的卢方与三位义弟等候得衣裳干透,到底只等回一个沉默摇头。
“铁证如山。”相爷抬掌按下迎面来的欲言说的分辨,先讲皇城司呈递给皇帝的证据链。那些充分、完善、环环相扣毫无破绽的疑点与证据,从皇城回相府这一路上,把一切想了又想的相爷做了结论:“……这是盘死局。”
“怎么会……”韩彰如遭雷殛。
卢方摇摇晃晃跌坐回椅上。
没有帝王能容忍谋逆。
哪怕一闪念都不行。
皇城司撕咬来的这条罪委实太重、太致命,他既出得这样完善的杀招,又怎么会给猎物挣扎的余地。
卢方容色惨白,拳头一握再握,但他一反常态地不言语。他不想法子,也截断蒋平要说的,好像从没有什么急迫、忧怖、和海捕。
他没有同相爷求救,反而打头告辞。
包拯饮下驱寒的姜茶,目送包兴送走几人,有话随着辛辣的茶汤一起咽进肚腹没有讲。
是徐庆先忍不住,“大哥。”他满肚子话才憋到相府外,就急急要讲,“为什么不求包大人帮忙?那姓杜的黑心烂肺,他拿出来的证据不可能是真的,他分明存心诬陷老五!”
告示栏下人声喧嚷。
关于白玉堂的海捕发酵的第三日,连黄口小儿也能就这说道一二的时候。
汴梁远郊,赤仓镇。
出镇有非常详细的盘查。
不止书箱被一通乱翻,脸皮也给差役扯得生疼,正经受盘查的书生敢怒不敢言。
——一旁来自皇城司僚属的瞪视真像给这寒冬淬了毒。
好歹是被放行。
书生干噎着闷气胡乱背起书箱,刚踏进拒马拦出的唯一缺口里,后头就有个人冷不丁被推搡一把,险些扑个狗吃屎。
顿时几声窃笑。
“看他那傻样。”
成日手捧书,生怕旁人不知他用功似的。
那儒生好几个踉跄才勉强站稳。
被寒风冻得发僵的手指当然也是握不稳的,手中痴捧的那卷书摔飞出去,在尘土里,像给开膛的鱼上了层浆。
儒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腰系一条横看竖看也不是腰带的“腰带”,松垮垮,勉强把自己挂进这件衣裳里。
再三被人这样戏弄,儒生大抵还是发了气性,闷闷拾起地上弄脏的书籍,被差役凶神恶煞催促着,到底也没来得及拍掉书上灰。
他卸下背后竹编的、剌着毛刺的背篓,依样接受盘查。
末了,不愿意等这伙本来相约同行的书生了,出来拒马,径直朝前走。
身后长队里有人连忙关怀他:“金兄!”声调操心极了,“你莫走那么快!小心再摔一跤唷!”
一团笑闹。
蓝衫儒生脚下一顿,像要发作,凝在后背的太多视线终究让他没有这个勇气。
只能闷头朝前闯。
那模样懦弱的,引得后头笑声更恶劣。
经过的两个先他盘查完的书生,都看笑话似的看他。
儒生低垂头,也不知跟谁赌气,一气走出好远,有意识止步时,四顾周遭,已不在官道上。
身后萧条倒伏的草杆子间,幽幽现出来几道身影。
三日前,汴梁城内,相府门下。
卢方抬头望高悬的门匾,「我当然知道五弟是被诬陷。」阴雨中,门匾上的大字都蒙上一层不祥的阴翳,「所以这件事,不能麻烦相爷。」
徐庆不能理解,他是真的着急,没法静下心来理解,「那老五怎么办?干脆老子去宰了杜槐那扁毛畜生!」——为官这些年,可算给三爷学到不少不那么直白的詈词。
没人拿他的一时意气当真。
蒋平若有所思,「大哥以为,皇城司这一遭不止针对老五?」
卢方反问:「从前可听说皇城司与五弟之间有什么仇怨?」
他从徐庆看到蒋平,自答:「没有。」
是庞吉发难都比是皇城司好理解。
卢方看漏了一个人。
就错失这一瞬间韩彰的惊觉与迟疑。
「昨夜抓捕失败,皇城司没了五弟下落,我们也没有——也不能有。」卢方步下台阶。
筹划这么久,皇城司仍然弄丢了人,与苍蝇一般无二的皇城司会怎样做?
紧盯同白玉堂关系匪浅的所有人。
一切动向,都将无形成为杜槐的帮凶。
「大哥说得是。」蒋平神态自若地松开韩彰手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官家没拿我们问罪,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为今之计——」蒋平稍停,看徐庆,更为看韩彰,「按兵不动方为上策。」
此日,赤仓镇东北向五里,偏离官道的荒野里。
蓝衫的儒生正转身。
寒风太沉,压得草杆子一再低下腰,飒飒的狂响里,儒生迎上风,起先被吹散的发丝一下卷到耳后,眉目间迷路的茫然忽然没了踪迹。
衣裳不再空荡得像飘挂在一副骨架子上。
好像寒风催长了岁月与身量,又或者这最好的裁衣匠量身裁剪了衣裳,到儒生站定,抬目望向来路,原本过分大的衣着竟一下子变得合身。
“那群书生有够过分的。”燕正善从草杆子后走过来,眉头半皱不皱,“怎么跟这么伙人同行?”
“好伪装,也好脱身。”儒生的面皮下,是白玉堂霜雪般声音。
海捕下的太快,没等他离开赤仓镇,出入已然有相当严格的盘查,他也没束手就缚,转头便特意挑上这么一群赶考的书生,演了两日的书呆子,才算在今天成功出来赤仓。
但这只是开始。
白玉堂转目去看燕正善后边走近的周试年,见周试年点头说:“安全。”
方才卸除背篓,问燕正善:“怎么讲?”
“静观其变。”燕正善从怀里拿出那封官家亲笔的密信,“我不明白,那么完整的证据链,我看了都心惊,官家怎么一点都不怀疑你?”
他是有一个想法,“总不能是因为展兄在办广南的事,想等事了再秋后算账。”燕正善自己都不大信。
白玉堂在拆信,只抬了抬眼睫,“因为那些证据。”
因为那些证据。
三日前,风雨如晦,相爷饮下暖身的姜茶,目送卢方几人离开,想的是同样的事。
就是因为那些由杜槐亲手呈给皇帝的——充分、完善、环环相扣毫无破绽的疑点与证据。
反使它处处破绽。
皇城司要拿一个人,理由几时这般完美过。
所以有些事,不论赵祯、包拯、还是白玉堂,都心照不宣。
皇帝并非不怀疑白玉堂,只是比起这来,他更了解杜槐。
他打磨了这么多年的刀,即使从不晓得这柄刀竟早在锻造之初就融进了一块烂铁,总还是用衬手了的。
他知道这柄刀要怎样挥、会怎样挥,知道刀落下,都会溅起怎样的血。
是难以想象的熟悉与了解。
有些事是双向的。
如同皇帝了解杜槐,杜槐也了解皇帝。
——可是,了解,杜槐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他是了解皇帝的,没有错……对吧?
他窝在梧箱厅堂的圈椅里,霸占这整座宅邸,头天他还很有兴致,仔细探究这些主家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种种痕迹,然而随时间推移,杜槐不再兴致勃勃。
他反复想三天来的所有。
很顺利。
他熟悉官家,晓得怎样的说辞与证据能让官家相信他讲的一切,也确实如他所想,海捕、戒严、周边各城镇乃至汴梁的出入盘查。
皇帝都一一准许。
可他怎么依旧如此的不安?
或许因为白玉堂的逃脱。
唯有白玉堂落网,他亲自行刑、亲眼看着这颗人头落地,才能换回他安宁。
但是,整三天的渺无音讯还是超脱他意料。
杜槐盯着染血的残缺指甲。
真刺眼。
寒风卷动枯枝。
“杜槐太想我死,害怕我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白玉堂重新叠好信纸,“泰半在他心里我是……百足之虫?”
他笑,好像觉得自己被比作虫豸是很好玩的事,先还霜似的眼眉也不沁着冷了,倒映出一簇火苗。
是周试年吹亮一枚火折子。
白玉堂连信带函一并引燃,火舌舔上来,眨眼窜成一团火焰,他松手,任元月的寒冷卷散灰烬。
这样一来,寒冷天地里仅有的暖色也散尽了。
冷意重新凝结在他眼底,“所以杜槐要万无一失。”
要一招摁死这眼中钉。
倘若罪名是真的,依皇城司往日行径,会怎样做?
会在察觉疑点的第一时间动手,会先拿人下狱再论真假,会是非颠倒指鹿为马,而非隐忍、探查,直到交汇出这么一条完美到无可指摘的证据链。
“……太完美,反而太拙劣。”燕正善长出一口气,“白操心这么久。”
白玉堂看了看他。
不着痕迹的一眼,仿佛什么用意也没有,便转头去问周试年:“信带到了?”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张简陋字条,仓促撕一截衬里下来,专写给蒋平的,就四个字:天干勿燥。
重点是勿躁。
当夜杜槐来势汹汹,白玉堂预感事情不会小,且战且退间已然想了许多,其一即是:要说事情闹大后谁能劝住几位义兄,他只能想到蒋平。
因此一面逃出杜槐抓捕,一面遣人去送字条。
事情自然是办妥了的,周试年简略提了提这几天卢方等人的动向。
这算是他的私事,白玉堂晓得个概略就够了,时间紧,两厢合了合当前情况,周试年领十人仍回汴梁去,他与燕正善带余下的赶去广南。
此日距离与杜槐在梧箱一晤、引他见掌教那天已过三月,离展昭离京也有两月。
可距离得知展昭失去音讯也才三天而已。
先还断断续续有消息,晓得展昭凭那份载有女子身份的卷牍和阿雅联系上了、披着假身份的几人分别与疑似一步登天的人接触过了、几人被“诱骗”着出了广南,往西南山中去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零碎消息,最后就是三天前,收到带金吾军在外策应的温识遥的急信,潜进去的连阿雅并展昭在内全部失联。
也是这一天,杜槐突然不忍了。
太巧了。
白玉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