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是一时的。甚至想要即刻就出去牵大漠,当下就启程。
但站起来又坐回去,展昭反复很多次,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
勉强静下心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又撕下来揉成团。
周试年在这时候探头进来,“大人,城里进了几个新人,像是海捕文书里真定的几个大盗。”
霸州这地方,地处两境交界,来往是各路牛鬼蛇神。
穷凶极恶之辈从这里逃亡他地,或者就地虬结。
闹出见血的人命官司非常常见。
展昭来后不出一月,霸州地头的妖魔鬼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总有不知情的远客还将这里当做逃出生天的圣地。
纸团在掌中化成齑粉。
展昭提剑走出去。
良期五月十九。
是一个吉日。
燕来胡同的白府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到十八这一天,已经阖府热闹的景象。
外府有礼送进来,姜氏看了随礼进来的信封上的落款,一时有点愣住。
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但在今天一朝记起来。
“是谁?”看她这个样子,太老夫人不由问。
姜氏把信呈给老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是那位展大人。”
太老夫人一下子没想起来,直到认真想了,才挖出来这段有意不去想的记忆。
就愣了一下,才吩咐身边的丫鬟:“去请二爷——等等。”又有点反悔的样子,倒没有对姜氏说什么,自己看看信封,沉思着,半晌还是说:“顺道将这礼抬去东府。”
丫鬟应诺差人进来抬了。
白玉堂很快过来,老夫人笑地让他坐下来,没有和他多说别的,径直递信给他,“几年前情形不好,祖母也不敢问,如今想要你给个准话,你同这位展大人……”从前那封别有用心的信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一个阴影。
白玉堂停了停,拿着信的指腹刚好在展昭的表字上滑过。
苍劲有力的字迹,很像男人锋利的眉眼。
他的沉默让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没等追问,白玉堂已经看过来。
双目很深,倒映出来自己。
老夫人就知道答案了。她一下子有非常震惊和果然如此的安定,几年悬而未决,目下这个答案反而让她心口大石轰然塌下来,堵着她,压住激动,纵然有再多荒唐的情绪也无从宣泄。
很久才慢慢道:“如果有机会,带来让祖母看看。”
白玉堂反而皱起眉,“祖母,您……”
老夫人晓得他心里担忧,就勉强有点笑意地说:“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祖母总要一点时间。”
安慰地拍拍他的手,“纵然有什么也留待明日冠礼之后,先回去看看,那……他送来的东西我已让人抬去你那里了。”
白玉堂定定站了一阵子,犹豫地走之后,姜氏才敢从屏风后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脸色很苍白,“您是同意……”
“我带大的孙儿,我自己知道。”老夫人顺着自己心口,视线凝不到实处,“和他父亲一个样子,不会先辜负人和事。
“除非是那边先有什么差错。”
又沉默片刻,才自我宽慰地:“先走走看,只要一家子好好的,就好。”
白玉堂倚着墙站了很久,听到里面已经在说其他的事才慢慢走开。
边走边拆信,到出来院子已经看不出来神情有什么不妥。
信上先很正经地贺他,再说送一些小玩意——还真是小玩意。
先前还有点闷的心情在看到那一大箱东西时气笑了。
也不晓得这男人怎么想的,杂七杂八许多东西,大到匕首兵器之类,小到刀谱心法,甚至还有几件小小的木头刻的刀剑坐骑之类,显然是黄口小儿耍玩的玩意儿。
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用小围挡分开。
怪道这么大一个箱。
那公子拆了两层,立在旁边和白福大眼瞪小眼。
白福深深作一个揖,拿袖子挡脸,毕恭毕敬道:“二爷一身汗,小的去备浴汤。”就走乱七八糟的步伐夺门而出。
……
又好气又好笑。
真可爱一个人。
依稀好像看见这高高大大一个男人非常憋屈地蹲在箱子前面认真归置东西的样子。
白玉堂盘腿坐下来,将信纸放在腿上,一心二用,看着信一气拆到底层。
最后是几件材质各异的摆件,金银瓷器一流,角落有一枚绞金线的双蝠纹同心结玉佩。
白玉堂取出来对着窗看看,唇角挑起来一点点。
雕工很粗犷凌厉。
隔日白福伺候他穿衣,试图劝说二爷换一枚玉佩,“昨日太老夫人送来的麒麟二爷莫非不喜欢?再不济,从前那枚也十分好……”
二爷没搭理他。
到庆历五年,陆续有曾经定川寨一役被贬的良将贤才回京。
白玉堂与展昭写信。
说静候佳音。
沈奕回京那天,沈家设宴给他接风洗尘,宴请几个从前友人,难免说到已回来的一些人。
有些仍任从前的职务,有一些因外任期间功绩尚佳,小有升迁。
“听闻你破获几宗陈年旧案,应当会动一动职位。”
沈奕回敬那人,“托福,一时运气让我赶巧遇上那一窝匪徒。”
是从霸州过来,说那座以“恶”著称的城池现况,煽动一群恶徒要回去讨个面子。
让沈奕不费吹灰之力一窝端得干净。
十来个是海捕文书里鼎鼎有名的大盗,犯下大案无数,没料想被他得了便宜。
就难免想到他借的东风。
沈奕找了一圈,端着酒与燕正和凑到一处,“展兄那里有没有消息?”
沈奕去的是福建,南蛮之地,山高林密,是穷途末路之辈狂欢所在。
那里一年四季湿意,开始几个月沈奕是真的过不下去。第二年听到霸州那边的消息,料到大抵还会有恶徒往南边来,就梗着一口气守株待兔。
终于借机回来这个锦绣地方。
沈奕以为展昭早该归京。
燕正和下意识往窗边看看,那里白玉堂正和燕正善说话。
“偶尔有一些,是朝政上的事,都是好消息。”想了想,猜到他的深意,燕正和说:“快了。”
沈奕挺高兴的。
之后次年六月,霸州暴雨。
城西位处低洼,城中排洪渠水势湍急,泄洪速度跟不上雨量,内涝非常严重,十来个的泥人从城西回来,已经天色将暮。
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谢却回来报了城东预支的军帐军需,拟呈格目清单,看展昭点头,才转身匆匆出去交由知州。
周试年说剩余留在洪涝里的衙役排查的情况,“洲口李家岗那块少一对六旬夫妇,已着人去城东各军帐核查,石龙坊那片有七人……”
夏知别回来喝茶,刚沾一沾椅又听城东闹起来,两个片的混子紧挨两顶军帐,相互挑衅地打起来,夏知别骂着脏话又匆促赶过去。明间里踩得到处泥泞脚印,直到深夜才得到片刻宁静。
展昭沐浴回来,到次间小坐时看了看黄历,是二十四日。
往常打南边过来的信差会来送信,这两天连日的雨,信差就没有来。
……
虽然也不是回回都有他的信。
但总归是一个惦记。
等退洪的一段时间里,展昭翻收在书格里的信。
薄薄的一叠,很多掐头去尾。
是写的要紧内容的书信不能留给人看,阅一遍记住了,就得销毁,因此这些年下来,能留住的也就这一点。
已经翻得卷起毛边。
来霸州的头一年落款还是白玉堂的名字,后来就换成他冠礼以后得到的表字。
不论是念起来还是写在纸上,都这么好看。
展昭指腹抚上去的时候,心里也在念,眉梢就有一点暖意。
不过他这一回没等到白玉堂的信,反而等来别的。
是雨渐渐停的这一天。
到下晌申时以后才见一点天光。
夏知别从外面连跑带跳回来,满脸喜意的样子,逮着人问:“爷呢?”
周试年莫名,“内院呢,嘛呢你这?”
夏知别已经旋风一样经过他跑远了。
是京里来人了。
来宣旨。
说辅佐知州治州有功,今特召回京。
夏知别的欢喜写在脸上,那男人目光深远,深处一直烧着一把暗火。
九月,展昭归来汴梁。
他与京都久违近八年。
先在平夏一战里辗转过许多大小战役,刀光剑影底下,渴血黄沙,后来在霸州久留,看这里的祥宁,像隔世以前。
庆历六年秋。
展昭擢封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授二品金吾军上将军衔,食邑五百户,赐良田、绫罗绸缎,赐府邸于双花巷。
不是没有异议。
但朝臣又想,金吾军嘛,见都没见过的衔称,多半就是徒有其表,说是上将军,实则没什么实权。
可实情是,在皇帝那里,信任十分难得。
难究根底。
平心而论,除了交金吾军给他,皇帝还有更好选择,论功行赏而已,不是没有别种殊荣。
可他就是给了。
皇帝看向楼台下方的武场,喟叹般总结:“奇怪极了。”
白玉堂蹲在护栏上,遥视远处漫不经心道:“莫非不是因为我俩注定断子绝孙?”
天子一愣,哈哈哈地笑斥他:“胆大包天。”将天子最忌讳的谋逆摆到明面,这个人当真是独一份。
可白玉堂说的也是真实的。
注定没有子嗣后人,朝臣岂肯信服。泱泱大国不止皇帝,譬如世间不止上下两合天地。
到末了,皇帝收起笑意,认真道:“千万不要辜负了朕。”
当时白玉堂没吭声。
临走时却冷不丁听他懒懒道:“圣上怎就笃定展昭不会变心?”
举凡哪一日他生出异心,喜欢上别的女子,想要这江山,比世间任何人都要轻易三分。
公子还蹲在那两寸宽的霞槛上,连头也没有回,皇帝宽容他的无礼,反问说:“八年来证明,够不够?”
皇帝自问自答:“朕觉得够了。”
“人的一生那么长呢。”白玉堂挑了道眉,“八年怎么够。”
皇帝并不在意他在底线上的反复行走,“休说人心难测,朕既然能给得,白卿以为,朕收是不能收?”
白玉堂就哼哼地笑了。
两个人隔年中秋一道回去婺州金华,白家早得到信,给二爷接风洗尘。
老太太是头一回见展昭。
有别于她时常能见到的那一类人,是非常陌生的军匪的凛然悍色。
老夫人欣赏文人雅士,可惜她这一生,四个最亲的男子都与这无关,如今这一个,更是与温文气质天差地别。
虽然早有预料,但目下这样子,还是让太老夫人心中坠下一块大石。
她晓得终于无力转圜。
就悄悄叹口气,还算和蔼地与展昭说了一些话,听他对答,倒还算满意,到午正过后,私下里独处时神情却不是很高兴。
姜氏担心问:“祖母在想什么?”
老夫人想的有很多,却没法子一一说明白,只是说:“这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这样,我才要害怕更多事。”
姜氏今日在屏风后也听良多,印象尚可,但这也不是她愿意接受的事情。夫君早逝,她无子傍身,是真的当白玉堂是幺弟看待,因此他同一个男子一起,不说世俗,她首先就不大能接受。
谁不想自己亲近疼爱的人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的。
这样与世不容的情意,必然要有很多外来的冷箭。
老夫人心里也十分难过,在这之前,一直没见到,就多少有一点侥幸,今日一下子断了希望,反而就——
她沉默半晌,同姜氏说了两句话。
姜氏一时非常震惊:“祖母,您要……”
老太(太)安慰她,“不碍事,一切有祖母呢。”
话是这样说的……
姜氏恍恍惚惚地在门口站了片刻,那话一直在耳边绕,神情渐渐坚定下来。
不管成与不成——
她抬目,举步离开。
次日卯正,太老夫人去了佛堂。
天光还昏昏的,烛火映得佛堂浸在浊水深处,一切都非常晦暗。
太老夫人给展昭一一细数上列一座座灵位,到她的夫君那里时,停下来,亲自点了三炷香。
“到这一辈,男丁凋零,老身与亡夫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儿,还没享受什么天伦之乐,就突逢变故。”
先是夫君仙逝,再到独子丧命、孙儿病故,像遭什么诅咒似的,接二连三的没了。
如今这样,血脉到这里就是断了。
老太太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他眉间拢着一抹没有退缩的愧色,想说什么,又苦于言辞匮乏、欲言又止。她没有为难展昭,笑笑说:“老身与大人说这些不是别的意思。白家往后注定只能交到玉哥儿手里,到他百年之后,是从旁支里过继一个还是什么,我也不强求。”
到这里,她笑容慢慢收起来,正色道:“可老身身为长辈,总要考虑更多一点——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外面渐渐有喧哗靠近来。
展昭耳力好,已听见喊的是二爷,老太太听不清,但不猜也知道来的会是谁,因此说:“老身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姜氏适时端上来一杯酒。
“可总要做了才知道。”老夫人轻声叹息,非常疲惫的样子,“老身不希望将来后悔。”
她看了看红绸下面的灵位,慢慢说:“你放心,那不是要命的东西。
“谋杀朝廷命官这种事,老身还没有那个胆量做。”
可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是后宅里用的阴毒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一杯下去,无望传宗接代。”
老夫人顿了顿,直视展昭问:“你可明白?”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祖母。
白玉堂选了这条路,她就容他走,先挥剑斩荆棘,尽她所能将前程铺得平坦。
而人心叵测。
她能做的很少,只有在这个时候让将来少一点意外,让展昭没有后悔的机会。
“又或者……”姜氏轻声补充,“大人可以目下就走。”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展昭没有考虑什么。
在大门被推开时展昭已经朝门外走过来,有曙光从檐外进来,他在晨曦里面,有一点无奈但又十分温和的样子说:“五弟。”
白玉堂一下子定下来。
平素懒懒的一个人,这时候有些惊疑地打量他。
晓得白玉堂想问什么,展昭先道:“随老夫人来见一见长辈,没有别的什么。”
听起来是很寻常。
白玉堂皱着眉又看了他一眼,展昭就假装看看他身后——非常狼狈的几个女孩子,还要很稳得住地侍立两边,看起来委屈得厉害。
展昭道:“你这样,我要以为这里是狼窟了。”
真是不识好歹。
那公子呛他,“你这样,我倒真盼着祖母与嫂嫂打你一顿。”
就走过他,径直进去与老夫人行了礼,老太太没有提这里发生的事情,和蔼道:“朝食已经备好了,是现在用,还是晚一点?”
白玉堂顿了顿,顺着她的意思说:“现在——您别起早就来这里,阴冷得很,对您不好。”
“没有下一次,好不好?”老太太笑地说。
他两个出去以后,姜氏才看看案头那一个看起来与周围十分和谐的空了的酒杯,伏到老太太膝头说:“这位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孙媳反而有点愧疚。”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鬓发。
展昭一点没有推辞地喝下去后,说不震惊是假的。
再怎么样都是关系到子嗣的事情,他却好像一点犹豫也没有。
之前再怎么多的抗拒,到这时候反而都强硬不起来,想着,就这样吧。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坏事。
老夫人宽慰自己。
又看姜氏不能释怀的样子,就逗她,“祖母像不像话本子里的恶毒小姐?”专门坏人家感情的那一种。
姜氏说:“孙媳就是那个冲在前面的坏丫头。”
两个人相互看着,都忍不住笑起来。
姜氏笑了一阵子,双肩抖着,忽然就拉长声音小声地哭出来。“祖母——”像走丢的小狗一样,细细地哭着说:“您真好。”
姜氏还没做过这样的坏事。
年少时候在家里,是受宠的嫡长女,到嫁过来白家,没有家长里短和妯娌纷争,唯一的变故也只有白金堂的猝然离世让她难过了很久,除此以外就没有担心过别的事情。
这还是她头一遭做害人的事。
对方还是这样的身份。
虽然十分害怕,但又万分感慨,夫家有一个这么好的祖母。
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展昭依着白玉堂走了一段路,才说:“她是真的疼爱你。”
白玉堂觉得他有点奇怪:“真的没有别的?”
就感到男人压在他肩上的头轻轻点了点,“嗯。”
头顶上有燕行的痕迹。
没找到“泽琰”出处,有印象是出自单老先生评书,原著五义只有蒋四明确表字“泽长”,所以这里模糊处理,不用泽琰也不擅自取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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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