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汴梁不算十分冷,偶有微雨,河水未结冰。
那一日是入冬以后的第二场雪,白玉堂下衙时才被告知婺州来客。
白福自己都揣着紧张,像生怕惊动神鬼一样小声说:“老夫人神情不大妙。”从来没有这样过,还是毫无征兆地过来。
这倒不是要紧的,重要的是她脸色真的不好看。
只带了十来个家丁护卫,就与大夫人长途进京,事先连招呼也没有。
“扣着小的不许我来告诉二爷,实在……”白福想说宛如被当犯人对待,但还是噎回去,又说,“还问小的很多话,关心二爷的起居,但小的总觉得……”
他又说不下去,斟酌着慢慢道:“总觉得都不是重点,像是旁敲侧击地想知道别的事。”
从住行到衣食,还略问到二爷的四个义兄,什么都粗略一问,又仿佛什么都没问。
白玉堂笑了一声,“老太太防着你呢。”
白福一懵。哪里有过这样的事?
“是不是出大事了?”一下子什么坏的猜测都涌上来,怎么也收不住。神情看起来特别糟糕,就要哭着表忠心。
“瞎想什么。”折扇往白福脑门一敲,白玉堂说得轻松,却敛着两分凝重。
识月在城东像卷云一样停下来。
太老夫人是晌午以后到的,从婺州启程,仔细算算,应当是两个多月前的九月末旬,收到白福的回信后不久。
从京中又山水迢迢送来一封信,修书的是一个女人。
目下这封信就揣在大房遗孀姜氏的袖囊里。
太老夫人年岁大,眼睛不好,一贯有信都是姜氏念给她听,那日还像寻常一样,姜氏启信,刚念一个头时还与老夫人笑说:“是个大姑娘呢!”
之后再念第二句,脸色就陡然一变。
声音卡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自打放白福去传话后晓得白玉堂很快就回来,老太太就一直等在垂花门,姜氏劝不住她,只好让丫鬟搬了暖炉过来,又去找能遮风的东西。
太夫人心里有事,没有阻拦她。
这个时候,临近日暮,比白日要冷,姜氏手笼在袖里,忍不住再三去摸隔着袖袋透出来的信纸硬硬的棱角。
信里信外,都让她心慌。
其实她也想早些见到人,拿到一个定心丸。
但是白玉堂回来的时候,太老夫人一个字也没提,只是拉着年轻人反复看,欣慰又高兴地样子:“高了,也壮了。”
又说:“白福说的时候祖母还不信,目下看竟是我误会他了。”是没亏待、也没累到自己。
白福忙鞠一个躬说:“骗谁也不能骗太夫人您啊。”
“油嘴滑舌。”老太太笑地说他,之后携白玉堂进去,问他近况,没两句就心疼说:“在咱们家好好的,祖母也不要你光耀门楣,偏来这鬼地方遭罪。”白玉堂就弯着颈项俯身认真听,之后进来落座才瞅空道:“进京也不来信告诉我知道,我好去接您。”
姜氏看看太夫人,笑着替她解释:“重阳你没回来,祖母一年没见,十分想你,才悄悄过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白家到这一辈两个兄弟,年岁相差得有一十八年,姜氏进门时白玉堂才足月,襁褓里多是她与已逝的老夫人一起照料,后来没出一岁,老夫人沉疴去了,就换成太夫人与姜氏养他。因此比起嫂嫂,姜氏的身份更像长姐,两个人间没有太多避讳,姿态也亲切。
太夫人肯定了姜氏的话,“担心你忙才没告诉你,总不能因为我要来就耽搁你的正事。”
这样一连三天,对来的真实目的,她一个字也没提。
闵秀秀听闻白家太老夫人进京,带着闵稚来拜访。闵盛的事,太夫人是打白玉堂那里听来的,唏嘘以后承诺说:“你放心,祖母不会失口提到逝者让你大嫂伤心的。”
那日清早,姜氏给老太太绾发髻。妆镜是新的,昨日白玉堂才给送过来。
着意雕的太老夫人喜欢的双飞燕。
她借晨光仔细看了半晌,笑说:“八成是他亲手做的,尽把心思放在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上面。”好像责怪的意思。
姜氏晓得她这话说得违心,因此只是抿唇笑。
老太太却慢慢敛起神情,望着镜中,“信呢?”
姜氏神情微变,抚袖轻声说:“贴身收着,不敢离身。”
太老夫人捏起一只碧湖珠,到耳边比了比,递给身边的丫头,一面冷笑道:“这人倒是能忍,至今没有动静,不过——也该是极限了。”
姜氏顿时变脸,“祖母,您……”
老太太在镜中看见她的模样,就转过来面对姜氏,握住她一双手说:“好孩子,我虽老,却不傻。这修书人是女子不假,但谁知道背后是什么人、有什么居心,如果我真因为被愤怒蒙了心肝,不计后果上来就闹,才是正中他下怀——祖母好歹活了这么久,岂能轻易被他人当棋子。”
姜氏一下子高兴又担心,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到底还是柔柔地笑着说:“祖母可不老。”
是真的不,七十来岁的人,还像五十出头,年轻时是名动一方的美人,老了以后在一群老太太里仍然出类拔萃。
“再没有比祖母更年轻的老太太了。”姜氏真心实意地夸她。
太夫人忍不住捏捏她小脸,眉眼含笑道:“终于放心了?这两日你愁得窗外腊梅都暗得不敢开,祖母快要愁死了。”
姜氏羞窘地笑了一下,嗔说:“祖母。”
还是忍不住蹙额锁眉道:“二弟在京中这样地方最是暗潮汹涌,竟然有人能想出这种诛心的法子。”
“且看吧。”老太太慢慢道,“该知道的都该知道了,我没如他所愿地闹起来,该坐不住了。”
她一语中的。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幕僚说。
庞吉哈地笑了,“她能在丧夫丧子后保住白家那么大家业,没点胸襟气魄怎么行?”
“这老妇是没指望了,可这么好的时机岂能错过?”右边那个青衣幕僚笑道。
“所幸大人英明,留有后手。”
“与其说讨巧的话还不如做点实事,能有好结果才是正理。”另一个怼他。
“去办吧。”庞吉拨着佛珠,叹说,“可惜最好的时机被唐后栩抢了先,官家在山匪一事上已经卸下去一半怒火,不能达到最好效果。”
“好在大人原来也不是要乘这个东风。”一个幕僚说,“筹备这么久,有党项小贼的事也是意外之喜。”
庞吉没再说话。
他闭着眼睛摸数佛珠,像在听一支不存在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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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与白玉堂匆匆出府。
白玉堂沉着脸,阴冷的眉目间戾气很重,“怎么回事?”
展昭道:“是当庭逮捕,大人没能阻止。”他同样神情不好,两个人在开封府前上马,径直去了刑部大牢。
晓得他两个过来,刑部侍郎方拂亲自来见,引他俩进去大牢,“虽说被参劾,但毕竟没有落实,没人敢为难,白大人暂可放心。”
展昭与方拂说:“有劳你费心。”
白玉堂独自去里面,展昭就与方拂退到外面大间来等,说到早朝的事。
“太师这一回来势汹汹,如果核实,韩校尉怕是要糟。”
那时方拂在场,目睹全程。将将退朝之际,太师陡然发难,是所有人没料到。
先开口是御史台的言官,他参开封府六品校尉韩彰身为在册的兵丁,却私自逃离军岗,甚至瞒天过海再受官于天。
他斥韩彰两大罪,一是欺君,二是逃役。
再有别个帮腔,庞吉推波助澜,今日早值候在宫外的韩彰当即被捉拿下狱。
这是谁也没料想到的。
韩彰还穿走时的那套官服,萎坐稻草上,苦笑说:“我早该想到这个问题,可惜当时是一心想走,后来是一直不肯去想,就没仔细中间的问题。”
沙门岛那样的地方,既然受灾于僧多粥少,砦主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同意销他军籍放他走。
不过是做个样子,回头按下不表,仍然记他一个在籍的兵丁,领他的那份军饷。
这一回就这样被太师掀出来。
说是今年兵部与户部整核在籍的军人,可谁不知道只是找一个好借口。
下朝时候,展昭就跟在相爷身侧,那庞吉过来,笑说:“世人都赞包大人公正廉明,可惜识人不清,是一大伤。”
“哪能比太师慧眼。”相爷不咸不淡回了,不欲与他争锋。
庞吉心情很好,不在意相爷搭不搭理,又和善说:“包相该与我学一学这识人的本领。”末了,看看展昭,笑问:“展护卫,你说是不是?”
这最后一眼让展昭感到不详。
晓得韩彰的事是几天以后,因为白玉堂近日不归,太夫人招白福过来问的。
说到这个,白福神情就难过了一点,“韩二爷下狱小半月……”
砰地一声,姜氏冷不丁打翻了手中茶。
将别个都吓一跳,丫鬟上来收拾,一个去拿烫伤的膏药,姜氏自己笑道:“杯身太烫,一时没有防备。”
白福隐约觉得哪里奇怪,可又说不上来,听姜氏说:“韩老爷下狱,二弟呢?他有没有事?”
白福才道:“二爷忙着给韩二爷脱罪,一直不得闲。”
回头只剩她两个人,姜氏蹙眉道:“祖母,是不是……”
太老夫人安抚住她,之后招人进来:“去开封府,请二爷务必回来一趟。”
临深夜展昭才回来。
夜幕很暗,道路两边的雪映得四野很亮,灯火沉下来,是燃烧的颜色。
一切都浸在夜色里。
展昭没料到白玉堂在院里等他。
石桌上有一层薄雪,今岁元宵展昭给他的柚皮灯里点着烛,年轻人就坐在旁边,支颐说:“兄长去哪儿了?让爷好等。”亮黄的火光照出他侧脸,迷离又温暖。
展昭眉目微软,过去拂落他肩头雪。
没同白玉堂说自己在泗水院外站了很久。
两个人近日都忙给韩彰脱罪,情势不妙,虽然常照面,却说不了几句与这无关的话,目下这样很难得。
“官家临时召见。”
展昭停顿半晌,慢慢道:“……是我连累韩兄。”
展昭没有说得明白,只因他暂时不知该怎样说来龙去脉,但这两个关键字已让白玉堂晓得他应当知道许多事,就没有多言,只取从姜氏那里拿的书信推给他。
展昭意外地看看他,自己展信阅了,神情微变,虎头蛇尾看罢,问说:“老夫人有没有——”
“没有。”白玉堂眉目间有讥笑的意思,“祖母是何等样人,岂会受他蛊惑。”
晓得他家中安稳,展昭心中略定,才又重头将信细看。
内容是以一个芳心尽付的女子口吻写的。
她先与白家长辈道安,又自请莽撞罪名,再提自己苦衷与惶恐不安。
信上说只因对白大人一见钟情,就时常偶遇,哪知会因此在去年除夕夜撞破另一桩事。
她隐隐晦晦不敢深讲,倒真符合一个大家闺秀发现令人震撼且不耻、羞于出口时能有的行径。
但最后百般替她爱慕之人开脱。
说白大人必是遭奸人蛊惑,说那御猫至今未娶,谁知是不是……
她独白害怕担忧,再陈举棋不定的惶恐,最后祈求能有白家长辈拉他一把,切切不能因奸人丧命。
修书人讲万般担心,字里行间又时时推罪于展昭,大凡白家太老夫人阅信后大动肝火都要受她左右。莫管是进京闹起来,还是急信召白玉堂回婺州,修书人的目的都已达成。
前者自有人煽风点火将事情上达天听,后者人已在千里之外,京中言官如何诽谤猜忌都能引导舆论,引得旁人听信。
可白家人进京一连几日风平浪静,那人才用韩彰一事企图引出后话。
奈何。
“朕曾与卿有言在先,不知展卿还记不记得。”今日官家宣召,在上首与皇后弈棋,像与臣子闲谈,却令展昭顿悟。
皇帝所指的事是唯一。
皇帝知道,展昭也知道,因此只此一问,就足够展昭想通当下境况。
不止是韩彰入狱一事,还有那日庞吉下朝时意味深长的那一眼。
原来都是因为还有后招等他。
不知从哪里挖掘出这悖德的真相,并企图以此摧毁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人。
韩彰只是一个引子,太师在用他打头阵。
但展昭看到这封信才晓得他所以为的前奏只是序幕拉不开的后招。
展昭眼有怫然,手指几番攥紧,“是我的错。”
白玉堂就看他:“兄长后悔了?”
展昭自己也说不上来。
与白玉堂对视时,他终究只是伸手抱住年轻人,又说:“是我的错。”
官家问他打算。
“庞卿有意让言官明日上谏,已备齐所有‘人证’‘物证’陷阱等着你跳,需知人言可畏——子虚乌有的事尚且可捏造,何况是。”天子停住,不再说。
杜槐是个要时时看住的疯子,所以天子知道他的言行;庞吉是政权天平上的一子,所以幕僚中有官家的暗棋。
天子在看世间所有人。
官家摆下一子,就与皇后摆摆手,自己坐正面向展昭,“言官上谏,朕不能没有表示。”
天子态度好到出奇,“朕答应的事不会食言——朕要你去广南,你去不去?”
展昭避而不答,他行武臣礼,眉目肃冷,“臣——请战西北。”
皇帝霎时脸色微沉。
大宋自开朝,正历时第四代帝王,党项称臣至今忽然要开国自立,皇帝怒意可见一斑,元昊要反,大宋必然要挥师征讨贼寇。
秦凤境内兵将已在日前集结,待到京师出征,两境狼烟又起。
那是埋骨地。
皇帝半晌才问:“战场凶险,你知不知道?”
展昭毫不犹豫:“富贵险中求。”目下他不是御猫,是畅意江湖的南侠,双目有火,一晃眼就烧起来,烧得栋榱崩折天昏地暗。
可定睛凝神,却还身在琼楼玉宇。
堂下人眼中有野心。
赵祯突然感到真实。又愕然又笑,最后道:“朕准了。”掷地有声。
今夜没有月光。
只因它在人世。
“诚如官家所言,此去九死一生。”白玉堂定定看他。
展昭没有退缩,“战场军功来得最快。”拿命一搏,是文人十年寒窗都难有的荣耀。
在这样世道,无权无势便是蝼蚁,连自己性命都不能掌握,更何谈身边人。他要权势、要任何人都对他忌惮,想撼动他必先掂量三分——即便那是皇帝。
展昭再没哪一时有这样强烈的渴望。
他眼里有光,是黎明破晓。
白玉堂静了片刻。
“兄长与我走一趟。”
他当先往院外走。
两个人去了刑部大牢。
这个时辰狱监早歇下了,只剩值夜的狱卒,晓得他俩过来,狱监匆匆来见。
前面狱卒引路,狱监小声道:“方大人多番交代,除了不能出去,还与平常一样。”他以为两个人深夜造访是不放心。但话是这么说的,谁都心知肚明,毕竟是暂押的阶下囚,哪里能没有区别。
牢里人犯都已睡了,目下见有灯过来,不少的人睁眼,蓬头垢面地慢慢挪过来看。
牢中寂静,一点声响都是十分大的动静,几人来时韩彰是清醒的,看到他俩这时候过来,一下子有不好的念头。
狱监领狱卒退到外面候着,韩彰就即刻站起来,想说别做傻事,但先于他,“二哥。”白玉堂直截了当道,“我要你同展昭一起——到西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