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车队抵达了驿站。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官驿,青砖灰瓦,门前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渐暗的天色中摇曳。驿站官员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将众人迎了进去,几个驿卒忙着安置车马,院落里一时人声嘈杂。
梅若雪显然对这里很是熟悉,径直带着众人穿过前院,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院中几株老梅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与院外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这是驿站最好的院子,已经为二位大人收拾妥当了。"梅若雪对俞木帆和张明远说道,目光在俞木帆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晚膳稍后就送到各位房中。这驿站的厨子做江南菜很有一手,二位大人可以尝尝鲜。"
张明远看了眼院落布局,又打量着梅若雪,忽然道:"梅姑娘对这一带很熟悉?看这架势,倒像是常客。"
"常来常往。"梅若雪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话中的试探,"梅家在江南做些小生意,与各地驿站都有些交情。这处院子清静,最适合招待贵客。"
晚膳后,俞木帆正在房中翻阅《江南风物志》,烛火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很有规律。开门一看,竟是梅若雪。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墨发简单地用一支玉簪挽起,与白日的英气判若两人,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俞大人可愿赏脸到院中一叙?"她手中提着一壶酒,酒壶是上好的青瓷,釉色温润,"这是江南特产的梅花酿,取初绽的红梅与糯米同酿,最宜雪夜品尝。"
院中石亭里已经备好了炭盆,红红的炭火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石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都是江南风味。梅若雪为两人各斟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散发着清冽的梅香,与院中盛开的红梅香气交融在一起。
"白日里不便多言。"梅若雪举杯轻抿,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二殿下嘱咐我,务必护俞大人周全。江南这趟浑水,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得多。"
俞木帆握紧酒杯,温热的酒液透过杯壁传来暖意:"殿下还说了什么?"
"殿下说,漕运这潭水,比俞大人想象的要深得多。"梅若雪目光凝重,声音压低了些,"去年漕粮亏空三十万石,但上报朝廷的只有五万石。这其中牵扯的,不止是漕运司的官员。据我们查到的线索,至少有三股势力卷入其中。"
"还有谁?"俞木帆的心沉了沉。
梅若雪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明远披着外袍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二位好雅兴,月下对饮,怎么不叫上张某?这梅花酿的香气,隔着院子都闻见了。"
梅若雪立即换上轻松的笑容,起身相迎:"正要去请张大人呢。这梅花酿是江南特产,张大人一定要尝尝。"她说着又取出一只酒杯,熟练地斟满,"听说张大人即将成为国舅,这杯酒就当是提前祝贺了。"
张明远在石凳上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俞木帆脸上:"方才似乎听到二位在谈论漕运?这么晚了,还在操心公务?"
"不过随口说说。"梅若雪笑意盈盈,"张大人对漕运事务熟悉,我们正要请教呢。听说张大人的岳丈张尚书,在漕运改制上很有见解。"
张明远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石桌:"梅姑娘说笑了。你们梅家在江南经营数代,对漕运的了解,恐怕比我这初来乍到的要深得多。我听说梅家不仅在金陵有最大的粮行,在漕帮中也很有声望?"
气氛顿时有些凝滞。亭外的梅香似乎也淡了几分,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打破寂静。
俞木帆适时开口,举杯道:"既然同行,自当同心协力。这杯酒,敬我们江南之行一切顺利。"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明远,"明日还要赶路,不如早些歇息。"
回到房中,俞木帆久久不能入睡。梅若雪未尽的话语,张明远警惕的态度,都让他感到此事绝不简单。他取出朱由恩的信,在灯下反复观看。"遇事不决,可寻金陵梅氏"——这句话此刻读来,更显意味深长。窗外风声呜咽,卷着雪花拍打着窗纸,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又两下。俞木帆警觉地起身,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上:"谁?"
"俞大人,是我。"是梅若雪的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请开窗,有要事。"
俞木帆谨慎地开了一条窗缝,寒风立刻灌了进来。梅若雪敏捷地闪身而入,反手将窗户关严。她手中拿着一个油布包裹,神色严肃,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长话短说。"她将包裹递给俞木帆,油布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这是去年漕运的账册副本。真的账册已经被人做了手脚,但这个副本记录了真实的收支情况。是我安排在漕运司的人冒险抄录的。"
俞木帆接过包裹,只觉得重若千钧。油布包裹得很严实,但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阅。
"账册显示,有大批漕粮被运往了北疆。"梅若雪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但北疆驻军从未收到过这些粮草。这批粮食在进入北疆地界后就神秘消失了。"
"粮草去了哪里?"俞木帆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北疆...这让他想起离京前二皇子被紧急召见商议北疆军务的事,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梅若雪摇头,眉头紧锁:"这就是关键。我怀疑..."她忽然住口,侧耳倾听,脸色微变,"有人来了。"
院中传来脚步声,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接着是张明远的声音:"俞兄可歇下了?方才饮酒未尽兴,特来找俞兄续饮。"
梅若雪对俞木帆使了个眼色,迅速躲入屏风后,动作轻盈利落,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俞木帆深吸一口气,将油布包裹塞入枕下,整理了一下衣袍,开门迎客。
张明远站在门外,手中也提着一壶酒,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酒杯。他披着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领口的风毛在寒风中颤动:"方才饮酒未尽兴,特来找俞兄续饮。这寒夜漫漫,独饮无趣啊。"
两人在桌前坐下,张明远为俞木帆斟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房间,在屏风处停留了一瞬:"俞兄方才可听见什么动静?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许是风声。"俞木帆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杯,"这驿站年久,门窗都不太严实。张兄这么晚来找我,不只是为了饮酒吧?"
张明远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确实有事。方才收到京中来信,太子殿下嘱咐我们,查案要循序渐进,切莫打草惊蛇。特别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俞木帆,"有些陈年旧账,不必翻得太过仔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俞木帆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心中的震动:"太子殿下考虑周全。"
"是啊。"张明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所以有些事,不该查的,就不要查得太深。这对大家都好。"他举杯一饮而尽,"夜色已深,不打扰俞兄休息了。"
送走张明远后,俞木帆在门前站了片刻,确认脚步声远去,这才关上门。梅若雪从屏风后走出,脸色凝重:"他在警告你。看来京城那边已经有人察觉到了什么。"
俞木帆轻轻点头,从枕下取出那个油布包裹。账册的重量仿佛压在他的心头,而前路的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了。窗外,风雪更急了,仿佛要将所有的真相都掩埋在这茫茫白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