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病了?”裴放问道。
柳絮嘴唇没什么血色,一袭素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憔悴,的确是一副病容。
他咳嗽几声,梁休小跑过来,为他披上斗篷。
两人并排在院中走着,过路的内侍小心打量着裴放,皆乖乖行了礼。
“许是夜里着了寒,过几日就好了。”
“一个小小的风寒,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当真是庸医。”
柳絮称病当日,皇上就遣了医官过来,煎的药柳絮全倒了,自然好不全。
“只怪我底子弱,”柳絮道,“初来鹊京,水土不服。”
是个阴天,风不大,刮在身上却很冷,两人在外只待了一会儿,走过连廊便来到了室内。
入住质子府这么久,柳絮头一回觉得屋中那么暖和,他瞥了一眼炉中的炭火,烧得可真够旺的。
两日前,皇上又差人请柳絮入宫,他卧床养病,只好再次推了。
一个小小的质子,居然请了两次都没请进宫,皇上心中不喜,换了个御医给柳絮开药,还让裴放也跑了一趟。
“人是你护送入京的,真有什么好歹,你也脱不了干系。”皇上对裴放道。
裴放清楚皇上不是真要拿他问责,只是让他打个眼,看看这新来的质子是真病了,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地位的变化,暗地里拿乔。
柳絮和炉火挨得很近,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叹道:“真暖和。”
御医问过诊,已先行告退,裴放来得晚,正巧赶上了饭点,柳絮作势一留就留住了人。
进了鹊京,虽然还没面见皇上,柳絮对裴放的恐惧没了大半,他都在这里安顿下来了,现在还要换人可不容易。
梁休去厨房传菜,好久都没见人影,柳絮和裴放面对面坐着,柳絮抬眼问道:“陛下召我进宫,会问些什么?”
前世柳絮随兰绪明入宫,全程在殿外候着,皇上不会聊多久,左不过客套关心一下,应着便是。
裴放不答反问:“紧张?”
“有点。”
裴放耸耸肩,“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
“……”
“所以呢?”裴放笑道,“是真的水土不服吗?”
柳絮也不在乎裴放看不看得出他在撒谎,“自然是真的。”
说话间,梁休进来了,他额间泌了汗,柳絮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梁休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恕罪。”
“先起来说。”柳絮道。
梁休起身,一面布餐,一面道:“厨房没提前备菜,所以晚了……”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色香味俱全,瞧着是用心做出来的食膳。
“为什么不提前备菜?”裴放替柳絮问道。
梁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大人别为难他了。”柳絮轻声笑,“要是日日都能吃上这些,多等上一会儿也无妨。”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菜品,”裴放道,“平时也吃不上?”
柳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寻常吗?那真是沾了裴大人的光了。”
裴放了然,柳絮这是在告诉他,府上尽是一帮刁奴,这样的菜式他平常吃不上。
难怪先前一句话都不愿和他多说,今日一改常态地留他坐客了。
裴放放下筷子,对梁休道:“厨房当值的是哪些人?叫他们过来。”
他想,顺手帮个忙也无妨。
裴放是武将,质子府的内侍原先是宫里头的人,挨了裴放一脚便受不住了,一个接一个跪成一排。
柳絮原想自己摆平,既然裴放登门,府中内侍又都惧他,不如让裴放先出面。
听得院中一干侍从求饶认错的声音,柳絮心中的火气暂时消退了些,欣赏起了院子里尚且干枯的桃枝。
“知道错了吗?”裴放双手抱胸,一脚踩在一个胖墩墩的太监身上。
“奴才知错……”底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回道。
“兰公子,他们是你府中的人,你看应当如何处置?”裴放抬头,对柳絮道。
柳絮冷冷道:“杖毙。”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柳絮清楚,他没权力处置他们,只不过嘴上过瘾,靠着裴放狐假虎威。
“全部杖毙,还是留一两个你喜欢的?”裴放笑意盈盈地问。
裴放这样一说,底下的人随即是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柳絮站在高处,没回裴放,而是看向跪成一排的内侍们,“这一回便罢了,下次再犯,仔细你们的皮。”
“听到了吗?都滚吧。”裴放屏退众人,不疾不徐地走上台阶,“你倒是学会主子做派了。”
“不然呢?”柳絮和他叫板,“若是整日受人欺负,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要也罢。”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大抵年纪太轻,品不出柔情似水,反而锐气十足。
柳絮这点手段无伤大雅,裴放笑了笑,“有志气。”
他又道:“这回替你出了口恶气,下回皇上再传召,你若是还推辞,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柳絮颔首,“是,我知道了。”
从质子府出来,裴放回宫复命,只说染了风寒,略去了府中一众侍从欺主的事。
“质子身体娇贵,吃药不见好,兴许见了真龙天子,病就好了。”裴放道。
皇上批改奏折的动作停下来,笑骂道:“就你油嘴滑舌。质子的病如何了,朕何时再召他入宫比较合适?”
裴放思索一会儿,佯装认真道:“病情反复,微臣也说不准,可得挑个黄道吉日。”
皇上又是一阵大笑,听出了柳絮的情况:看来病是真的,拿乔也是真的。
*
夜浓露重,柳絮今夜没让梁休值班守夜,他身着单衣来到屋外,轻车熟路地打了一盆冷水。
井水寒凉,他伸手探了探,深吸一口气,将一盆水从头淋下,冻得浑身打哆嗦。
柳絮拨开额前的碎发,又打了两盆水倒在自己身上,这才往寝殿的方向去。
今天午后闹了那一场,膳房不敢怠慢了,但柳絮觉得不够,裴放小惩大戒,只能暂时解决问题,他们也不会自此对柳絮改了态度,柳絮还能每一次都来求裴放不成?
虽说晚膳有所改善,但梁休却在膳房挨了一耳光,他们不敢对柳絮如何,便挑性格懦弱的梁休动手,毕竟整个质子府,只有梁休真心实意地服侍柳絮。
自然,今日罚跪的人当中,梁休也不在其列。
“啧。”还没走到寝殿,衣上便开始发硬,柳絮一模,似是结冰了。
他先前的风寒还没好,嗓子眼像是吞了刀片,还是带毛的刀片,又疼又痒。柳絮不敢咳嗽,对着自己的脖颈又掐又挠,都要抓出血了,还如隔靴搔痒,于事无补。
他只想赶快回去喝杯热水润一润。
柳絮推开寝殿的门,房中已有人了,听到动静,猛地站起身。
“谁?!”是梁休的声音。
柳絮因突如其来的人影受了惊,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烛火照亮了寝殿,梁休上前搀扶住柳絮,摸到一手冰冰凉凉的水渍,震惊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柳絮被架着走了几步,也不知梁休哪来的蛮力,柳絮用尽全力才推开他,自行走到桌边喝水。
嗓子缓和了一些,柳絮这才出了声,蹙眉道:“你怎么在这?”
“我……”梁休犹豫道,“没人守夜,我担心公子半夜有什么事,所以……”
他没再说了,柳絮看着就是一副确实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柳絮不在意有没有人守夜,梁休又是个实心眼,一日不落地值班。
屋中炭火总是烧到后半夜就没了,衾被虽厚,但架不住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屋中,柳絮干脆掀开被子,先前的风寒便是这样来的。
但这种程度的风寒,几次三番推辞入宫,总也说不过去,柳絮才想到了浇凉水的法子,谁知梁休一日不值班都耐不住。
……真会给自己找事。
“给我找件干净的衣服。”柳絮冷声道。
梁休正要去找,房中起了阵冷风,吹灭了蜡烛,他方想起门还没关,先去关门。
柳絮换上了干衣,梁休拿了毛巾,给柳絮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脸还疼吗?”柳絮问道。
梁休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
“还想被打吗?”
梁休愣了愣,还是摇头,“不想了。”
柳絮转过身,盯着梁休,“如果不想的话,今晚的事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说。”
毛巾掉了下来,柳絮也不管,一团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背上,浑身都泛着冷气,像是刚从井底爬出来索命的鬼魅。
梁休本想问“为什么”,一来是想到从前在宫中,教引太监说不许多问主子行事的缘由,二来只能归结于求生欲,他于是点点头,“好,我谁都不说。”
炭火燃尽了,偌大的寝殿冷冰冰的,柳絮不知自己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病情果然加重了。
柳絮平静地等候皇上第三次传召,待到鹊京渐渐起了暖意也没等来,他只每晚照例受几盆冷水。梁休已知晓了这件事,柳絮便不避他了。
权衡之下,柳絮下不再倒药了,在见到皇上之前,他总不能真害病死了,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梁休其实不大理解柳絮为什么要给自己浇冷水。
膳房的菜一日比不上一日,已然恢复到了裴放来之前的水平,就连柳絮喝药,梁休去讨一块蜜饯冰糖,都被驳了回来。
“今后别去厨房要糖了。”柳絮淡淡道,仰头将碗中苦到发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可是……”梁休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
他分明看到柜阁上的冰糖了。
先前两次推辞入宫,柳絮装作卧床养病,这次病得更重了,反倒每日强撑着在院中散步。
桃花开后,宫中第三次传召终于到了。
接到传召,柳絮很快梳洗,梁休为他系上斗篷,帽子宽大,柳絮那张小脸埋在毛茸茸的帽子里,几乎要看不见。
一主一仆上了马车。
到了宫中,柳絮下车,马车换成了轿辇。
轿辇四平八稳,阳光从帘子缝隙中照射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柳絮只感觉全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了去,身体一软,忽然额角一阵刺痛,便失去了知觉。
“停轿!停轿!”
“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
“快去启禀皇上,兰公子从轿上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