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柳絮没接到方巾,方巾落到了地上。
他俯身去捡,膝盖发软,整个人摔了下去,看着比在破庙那夜还狼狈。
裴放握住柳絮的胳膊扶他起来,一面道:“我当是多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居然被吓成这样。”
柳絮攥紧了方巾,他本想甩开裴放的,又担心惹恼了他,只是垂头,一步深一步浅地任由裴放扶他回房。
裴放离开后,柳絮心里绷紧的弦倏然断了,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质子身边本该有人伺候的,因为中途遇上山匪的事,柳絮身边没有内侍。他从前是伺候人的,对此没什么异议。
柳絮坐了许久,强打起精神让水夫打了一盆热水,他身上的血迹已然擦拭干净了,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仿佛要搓出一层皮才肯罢休。
柳絮不是没见过死人,寻棠的死对他而言更像一则警告,血淋淋的警告,他生怕死在裴放剑下的会是自己。
那也太不值当了。
柳絮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见了寻棠之后更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当晚就发了热,烧得不省人事。
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从他脑海中掠过,偶尔被喂了苦药,神智才稍微在人世间落地。
柳絮畏苦,年幼时生病,为了让他乖乖喝药,爷爷总得费一小块冰糖。家徒四壁,别说冰糖,有时连粮食都捉襟见肘,好在柳絮体贴,年岁大些就不敢轻易生病。
他又想到前世救下兰绪明,用兰绪明身上的钱财抓药,顺带买了一包冰糖,甜滋滋的,那时他便发誓,待兰绪明醒了,要好好敲上他一笔。
柳絮随兰绪明进京,本身动机不纯,可他居然沉溺在飘渺的爱情中,想来还是太过年轻,非要付出代价才幡然醒悟。
如果没有重生,他或许是宁愿永不超生,也要缠着兰绪明的厉鬼。
柳絮烧了一天两夜,天方破晓,柳絮清醒过来,随手拿开额头上的湿帕子。
朝霞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看样子是个大晴天。
他在房中沐浴梳洗,口中还泛着汤药的苦味,肚子空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饿意,洗漱过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一边吃,柳絮一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着,踩着兰绪明的尸体好好活着。
天气放晴,柳絮病愈,队伍不日便启程,行至荔州,又停了几日,裴放得了皇上的首肯,顺路探望老侯爷。
接下来的路程,裴放倒是没再找柳絮的麻烦,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近,柳絮心中也更加放松。
皇上会召见质子,待柳絮面见了皇上,他在京中的质子身份便算是稳稳坐实了。
进京前,裴放来找过柳絮,无非是交代兰绪明的情况:南虞九皇子,不大受宠。
没了。
柳絮是乡野村人,顶多再说些北昭和南虞之间的关系。
柳絮安静地听着,他对兰绪明的了解要比裴放多多了。
裴放杀寻棠的场面柳絮记不大真切了,但不适的感受还很深刻。近些日子柳絮一见到裴放就想到寻棠,一想到寻棠就总想吐,于是一个劲地喝水,压下反胃的感觉。
“很渴么?”裴放敲了敲桌子。
柳絮蜷起手指,放在袖子里,而后摇摇头。
“怎么总是一副我要吃了你的表情。”
柳絮不语,心中反问:“难道不是吗?”
裴放虽行事随意,其实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的,他故意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在意。
只是没想到把人吓得生了场大病,也不见得有多少愧疚感。
“等入了京,你会被安排在质子府。”裴放道,“质子身份敏感,条件不见得有多优渥,不过那是在跟兰绪明在南虞当皇子的日子对比。”
柳絮在心中默默补全了裴放的下一句话——和他从前的日子相比,那就是从地底到天上了。
“在想什么?”裴放低头问。
柳絮用舌尖抵住上颚,缓了缓,道:“在想怎么奢侈度日。”
裴放似是被他逗笑了,他轻咳一声,正色道:“除非之后两国形势反转,否则质子有可能一辈子待在敌国。就算回去了,也无法涉政。”
柳絮若有所思,按道理,前世兰绪明回到南虞后,是不能调兵遣将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为他布局。
不过若是在南虞有这样强劲的助力,为什么还会死在深山里无人接应?
从前兰绪明从未提及过,柳絮也不得而知,只是有些茫然,八年后他要如何以这副皮囊去南虞。
“要是形式反转,我该怎么办?”柳絮问得大逆不道。
“你向皇上上传一道奏疏,说不愿回去便是了。”裴放不怎么在意,道,“不论是南虞还是北昭,活着回故国的质子不多。”
柳絮反应淡淡的,也没再多问什么,看来也没被吓到,裴放只好自行解释,“大部分是郁郁寡欢死的。”他对柳絮道,“但愿你活得长一点。”
“借你吉言。”
柳絮在心中白了裴放一眼:用你多说。
*
十日后,护送质子的队伍抵达鹊京。
在柳絮的记忆里,邬州的冬天又冷又长,他和爷爷在四处漏风的茅草屋相依为命。直到生命的末尾,他又回到邬州,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挨。
北昭的京城在更北方,朔风寒雪,殿内四角都烧着炭火,也总要两个人依偎着,才能存下一点热气。
难怪兰绪明讨厌鹊京。
质子府距离皇宫只隔了一条御河,真正踏足进来,却是十分冷清僻静。
未得皇上召见,柳絮不得入宫,质子的随身侍从都在途中折损,皇上应当有所耳闻,从宫中调拨了一批内侍。
不算府外的护卫军,偌大的质子府,加上柳絮也不过十人。
因着这一世已然走向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些调拨过来的宫人中,几乎全是生面孔。
他的贴身内侍名叫梁休,至于旁人,柳絮还没时间一一认识。
大抵是脱离了裴放的掌控,柳絮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下来,这几日睡得香甜,连噩梦都不曾做了。
已开了春,屋子里还需燃炭火。
柳絮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炉火边翻阅。
前世这个年岁,柳絮认的字不多,入宫后又给兰绪明当了几年伴读,字能认全了,对文字依然没什么品鉴能力。
都说兰绪明为他写诗算是牛嚼牡丹,柳絮不服气,买了许多话本回来读,后来看得废寝忘食,全然忘了本来的目的。
不过也好,话本比不得正经读物,但柳絮起码也受了些熏陶。
至于这个么……
柳絮看看书页,又看看内容。诘屈聱牙,一窍不通。
可他又不得不看。
前世,敬德帝为彰显君恩,特准质子到国子监学习。柳絮顶替了兰绪明,今后也要攻读书籍应付考试。
柳絮想到这里,一阵疲惫感涌上心头。
“公子,天色不早了,是否现在传膳?”梁休从旁问道。
柳絮抬头望向院外。
本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偏生又下了场雪,乌云压得天空晦暗。
“传膳吧。”
梁休应下,转身出去。
正如裴放所说,质子身份敏感,来到北昭根本不可能受到优待,莫说宫中的达官显贵,便是府中的奴才,也可以作威作福。
兰绪明有寻棠和齐染,前世刚入鹊京时也不尽然顺意,是后来和太子交好,下人才忌惮他几分,不敢拼命在吃穿用度上克扣。
梁休十七岁左右,生得高高瘦瘦,人总是很沉默,单看外表,倒像是个做事稳重之人。
他很快端来食盒,眼观鼻鼻观心地布餐,待布好餐食,他道:“公子,请用。”
柳絮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很好,刚来就开始贪油水了。
他用筷子点了点那盘素炒三丝,道:“我不爱吃这个,一点油花都没有,让厨房换一道。”
“是。”梁休闻言撤下这道菜,端着食盒去厨房。
柳絮安静地用膳,过了一会儿,梁休回来了,嗫嚅道:“公子,厨房说……灶台已熄了火。”
“熄了火再烧便是。”
梁休面露难色,“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
柳絮抬眸,他的瞳孔黑白分明,总带些不谙世事的懵懂感,“可是什么?”
梁休只好实话实说,“他们不肯。”
柳絮“哦”了一声,瞧着没有动气,继续夹菜吃。
梁休松了一口气。
翌日传膳,梁休皱着眉布餐,柳絮只瞧了一眼,笑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
咸菜馒头,说不得好,也不说得不好。柳絮就是吃这个长大的,但若是一辈子都吃这个,那可就相当没意思了。
“你用过膳了吗?”柳絮问裴放。
梁休点点头,“用过了。”
“也是吃的这个?”
梁休道:“我的没有肉粥。”
梁休觑着柳絮的神情,后者安之若素地就着咸菜吃馒头,若不是那通身的贵气,真看不出是南虞锦衣玉食的皇子。
膳房似乎对柳絮的表现很满意,午膳大发慈悲地做了几道荤菜。
柳絮渐渐摸清楚膳房的规则,若是他挑剔菜品,那么下一顿必然是馒头咸菜,俨然一副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架势。
柳絮冷笑一声。学着兰绪明结交太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此前看府中刁奴脸色的日子,他可不想效仿。
柳絮数着日子,等到皇上召见那天,他没急着奉召入宫,而是借口生病,请皇上往后延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