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殿内没其他人,李公公见柳絮歇得差不多,便进殿传报。
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对柳絮道:“兰公子,请进吧。”
皇上也只是例行慰问,一切如常,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柳絮出来时,裴放还在,牵着马站在檐下。
“走吧。”裴放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柳絮这回答得坚决,“我等梁休。”
“他一时半会不会来。再过几天皇上临雍讲学,没有多的轿撵了。”
“那也不劳裴大人。”柳絮气还没消,转身找李公公要了把伞,撑伞往宫门走。
雨势不大,零星的几点细雨从伞外飘进来,衣上也泛着潮气。
裴放还跟着,柳絮权当他不存在。
现下裴放靠他完成了差事,柳絮也借这个机会成了质子,各取所需,已然没什么关联了。
裴放不过和旁人一样,戏耍他、拿他取乐。
柳絮讨厌别人这样对他。
既然裴放没有了对他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也不比再装乖讨巧。
从养心殿到宫门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柳絮从小走山路,这本没什么。
只是没走多远,雨愈发大了,猛地吹来一阵劲风,柳絮弓着身子躲风,伞还是被掀飞了。
他赶忙脱手,人才没被带出去。
“伞坏了。”裴放道。
柳絮把七零八落的伞骨往地上一扔,心一横,大不了淋着雨回去。
宫苑深深,红墙朱瓦,此刻全笼在厚重的雨雾中,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
裴放忽然问他,“从前骑过马吗?”
“什么意思?”
裴放拍了拍一直淋雨也任劳任怨的棕色马匹,“这雨再淋下去可要生病了,骑马回去吧。”
柳絮迟疑片刻,好半晌才道:“我不会骑马。”
讨厌归讨厌,柳絮也不至于真的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到时万一裴放真骑马走了,把他一人丢在这里,他要等多久才能回府?
裴放手握马绳,指导道:“踩着马蹬,再翻身上去。”
前世柳絮骑过马,也就那一次,马受了惊带他往林子里窜。柳絮吓得不轻,没抓紧被甩了出去,好在命大,只受了皮外伤。
从那以后他就没再骑过了。
害怕是一个原因,但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再骑马了。
柳絮抹开面上的雨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循着记忆一脚踩上马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但也仅限于踩上马镫,便再上不去了,柳絮挣扎了几下,反应过来左右脚反了。
柳絮默不作声地下来。
“怎么不上去?”裴放问。
柳絮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握着缰绳重新上马,吃力地爬上了马鞍,他扬扬下巴,对裴放道:“走吧。”
裴放一笑,“你来骑吗?”
要是会骑马的话,柳絮倒是想把拍拍屁股走了,把裴放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惜命,因此只道:“你骑。”
裴放来到马蹬边,握着柳絮的脚踝,从马蹬上将他的脚取了下来,又来到另一边,重复这个动作。
柳絮的脚踝细瘦,隔着厚厚的袜子也能摸到他的踝骨。裴放心道:“这个人进京后也没长几斤肉。”
柳絮不明就里,裴放利落地上了马,把他拽着缰绳的手掰开,让他抓着鞍头前桥。
裴放眼力好,隔着雨幕瞧见柳絮甲缝带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是这样握着吗?”柳絮偏过脑袋问。
“对。”裴放道,解开斗篷罩在柳絮身上,“坐稳了?”
柳絮点了点头,裴放便催动马匹行进。
雨点强劲地打在披风上,柳絮整个人埋在里面,觉得吵得要命。
回去的速度倒是不那么快了,稳稳当当的,柳絮晨间起得太早,有些昏昏欲睡,只心中绷着一根线,一刻也不敢松开抓马鞍的手。
迷蒙之间,柳絮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不浓烈也不霸道,清冽得如同某种草木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尖。
柳絮倏然睁开眼,那香味又散了,他方才差点睡过去。
“骑马也能睡着?”裴放已勒住马,翻身下去。
雨不见小,柳絮从披风中探出头来,他这会儿并不在宫门口,而是到质子府了。
“看你睡得香,路过宫门口就没叫你,反正也就这点路了。”裴放道,伸手扶柳絮下马,“你身边的内侍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交代了,若是有人看见他,就让他直接回来。”
柳絮道:“多谢。”
“不生气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裴放帮了柳絮,他便也客套道:“裴大人这是哪的话。”
“真谢谢我,怎么连个笑都不肯赏?”
柳絮扯扯嘴角,露出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
裴放笑开了。
眼见裴放没有要走的意思,柳絮在心中叹了口气,真是碰上鬼打墙了,哪都有他。
柳絮道:“裴大人不回宫吗?”
“今天下午告了假,就不去了。”
“皇上准了?”柳絮惊道。他前段时间进宫,便听说裴放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今日又请假,真不愧是闲职。
“皇上为什么不准?”裴放道,“再过三日,皇上要去国子监临雍讲学,上上下下要打点的不少,很辛苦的。”
柳絮不以为然。
梁休不在,质子府旁的内侍撑伞相迎,柳絮觉得淋成这样再撑伞也没什么必要,于是吩咐准备热水。
关于临雍讲学,柳絮倒是有话想问裴放,他硬着头皮道:“你身上也湿了,要不要坐会儿,等衣服干了再出发?”
至于雨小不小,不在柳絮考虑范围内。
梁休过了几刻才回到府中,见到柳絮,心里才踏实下来。
裴放带柳絮走时,他本想跟上去,跑了一段路才想起来柳絮之后出了大殿也要乘轿撵,不如直接盯着鞍库。
谁知等了许久还没等来新的轿撵,半道又下起那么大的雨,梁休放心不下,又跑去养心殿。
还是李公公告诉他柳絮已经和裴放一起走了,梁休无法,又往宫门跑。
兜兜转转才回了质子府。
柳絮方从浴房出来,换了套干爽的衣物,只头发还湿着。
梁休气喘吁吁地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还欲帮他擦头发,柳絮道:“你歇歇吧,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
“可是什么?”柳絮道,“我不喜欢旁人伺候我,你要是生病了,谁给我鞍前马后?”
梁休只好照做。
“梁休,”柳絮叫住他,“你有没有干净的里衣?”
梁休不知道柳絮的意图,还是道:“公子现在需要吗?我去房中取。”
柳絮道:“我留裴放在府中,我的衣服他穿不上。”
估摸着梁休体型高大些,应该差不多。
梁休点点头,立即回房取,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套新衣,“公子,这个是我新买的,没穿过。裴大人在客浴吗?我去拿给他?”
“叫旁人送去给他,你先回吧。”
*
裴放身量高大,穿上梁休的衣服捉襟见肘,左右也不束缚,索性不等自己的里衣用熏笼蒸得干透,便穿上了身,坐在前厅等柳絮。
柳絮过来时,裴放正坐在他的案前,细细端详着什么。
泰然自若,浑不似客。
柳絮走上前,案上是他早上抄了一半的纸。
“好看吗?”柳絮沉沉地问。
裴放蹬鼻子上脸,“要说实话吗?”
柳絮辨美丑的,自然不可能自讨没趣,他拨开镇尺,抽出写得半满的纸,揉作一团扔了。
“其实我觉得不算差。”裴放起身去捡,摊平了,“比裴悯写的好多了。”
柳絮没说话,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好话。
裴放取了张崭新的纸,用镇尺压着,沾了沾有些干涸的墨水,道:“写字呢,最重要的是握笔的姿势,否则墨都让手指头吃了。”
柳絮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墨迹早就洗得干干净净。
裴放题了几个字,柳絮凑近,上面写的是:天地阔远随飞扬。
意思倒是好解。
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柳絮在心中轻哼一声——舞文弄墨。
裴放捏起纸业,轻晃吹干,“你的字是谁教的?”
“私塾先生。”柳絮道。
而后是兰绪明。
说起来也不算是教他写字,只不过当年兰绪明写字时,柳絮喜欢坐在旁边看。
他自告奋勇地临摹过兰绪明的字,兰绪明见他写得字像狗爬,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情教过柳絮几个字。
比私塾先生教得还少。
裴放又问:“学了几年?”
柳絮伸出一个指头,“一年。”
“那你在国子监,学得挺吃力吧?”
柳絮被问到心坎上,不过他也不想同人诉苦,只道:“总有不吃力的那天。”
说到国子监,柳絮想起了一开始就要问裴放的问题,他试探道:“临雍讲学那天,国子监的护卫军都由你安排?”
“是,怎么了?”裴放不紧不慢地将满是折痕的半页废纸折好。
柳絮问道:“哪几个地方安排了护卫军?”
裴放撑着脑袋,没有直接回答,“你想暗杀谁?”
柳絮冷冷地笑了一声,心平气和道:“我不杀人。”
“那为什么要问这个?”裴放笑道,“这种仪仗的护卫军安排,对外都要保密,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你觉得我有几个脑袋够砍?”
“不说就算了。”柳絮道。
早知道就不留裴放了,还不如等那天他自己去踩点。
裴放叫住他,“你怎么不问问哪里没有守卫?”
“哪里没有?”柳絮将信将疑地问。
裴放若有所思,看着像是动脑了,开口道:“也不能说。”
柳絮:“……”
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