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看守所的路上,李砚州用余光关注着副驾驶座上的林砚之。见他时不时掩嘴打哈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李砚州不由摇了摇头——这熟悉的疲惫感让他立刻明白,林砚之昨晚一定又熬夜了。
林砚之确实一夜未眠。他反复推敲冯德远案件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这个看似简单的“情杀案”中找出能与陈老那条暗线相连的蛛丝马迹。冯德远知道什么?他父亲在吴氏集团操盘的项目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这些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之后进入东陆大学的监控系统,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阖眼。这是他从金三角回来后落下的毛病,一旦陷入思考就很难停下,睡眠成了最容易被牺牲的东西。
李砚州太了解他了。在一个红灯路口,他看了眼导航,突然打了转向灯,靠边停车。
“怎么了?”林砚之茫然地看着他解开安全带下车,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分钟后,驾驶座的车门再次打开,带着一身秋凉的李砚州坐了进来,将一杯热饮递到他手中。“趁热喝。”
林砚之低头,是一杯热美式。纸杯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驱散了指尖的凉意。他捧着杯子轻轻啜饮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咖啡特有的苦涩香气滑入喉间,精神为之一振。
车窗外,云江市的深秋尽显萧瑟。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枝在冷风中摇曳,最后几片枯叶如垂死的蝴蝶般盘旋坠落。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交错,宛如一幅泼墨画。街边的店铺陆续亮起灯,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朦胧。早起的人们裹紧外套匆匆而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整座城市仿佛都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连远处的高楼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二人下车时,一阵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拉紧了外套,一前一后走进看守所肃穆的大门。
审讯室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冯德远蜷坐在冰冷的铁椅上,仿佛一具被遗弃的破旧玩偶。看守所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惨白的日光灯,在冯德远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映出一种不健康的、死灰般的苍白。他的头颅沉重的低垂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当林砚之在他对面坐下时,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抬起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竟显得如此艰难,仿佛在对抗无形的千斤重担。
他终于抬起了脸,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空洞的瞳孔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蔓延着。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两人,又缓慢的低下了头。
林砚之静静观察着他,对比资料上那个眉眼尚且清秀、带着年轻人特有朝气的大学生。不过短短时日,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已被某种力量从内部彻底蛀空,灵魂被抽离,只留下一具在绝望中缓慢僵死、麻木的躯壳。连那副套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的手铐,都显得宽大且多余。
林砚之没有急于开口,他刻意让沉默在房间里蔓延,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能让对方在不安中主动填补空白,往往能暴露出更多破绽。
“我是你的代理律师,”林砚之终于开口,声音被刻意调整的温和而平稳,像初春消融的雪水,不带任何审判意味,“我需要你完整的回忆案发前后的每一个细节。不要有任何隐瞒,因为我是来帮你的。”这是第一步:建立信任,卸下心防。
轻柔的嗓音似乎真的唤醒了冯德远些许生气。他缓缓抬起头,茫然的目光在对上林砚之的眼睛时,微微一定。这个人…看起来和之前的警察都不一样。他的眼神里没有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先入为主的断定。林砚之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此刻盛满真诚,微微上翘的唇瓣让他整张脸都显得柔和可亲。或许……或许他真的能帮我?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被微风护送的火星,悄然落入冯德远死寂的心田,那冰冷的灰烬深处,竟被这点星火灼烫,微微跳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和陈嘉颖的事。”林砚之继续用安抚的语气说,他精准的使用了“事”这个中性词,而非“分手”或“纠纷”,避免刺激对方。“我坚信你不是凶手。所以,请把一切都告诉我,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第二步:给予肯定,强化同盟感。
冯德远的视线在林砚之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这份善意的真伪。他看起来是真诚的……嘉颖死了,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因爱生恨,只有他……他说他相信我。随后,他用干涩的嗓音开始复述那个周五的行程,从早晨的课程到深夜的就寝,每一个时间点都精准得像是反复背诵过。不能说错,绝对不能出错……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清白的机会……
冯德远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律师,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五,11号。我定了9点的闹钟,醒来洗漱,然后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了早饭。第一节课是9点40分开始的,张立洋还帮旷课的室友答到。上课期间我一直和同学呆在春晗楼204教室,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急切地扫过林砚之的脸,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找到一丝信任。“我们12点整下课,我和室友回了寝室。午饭是在寝室叫的外卖,送达时间是12点28分,我出去拿了外卖就回来了,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出过门。”
“下午的课是13点30分开始,在雪峰楼611教室,15点整结束。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我全程都在座位上,全班同学都可以证明。” 他特意强调了“全程”和“都可以证明”,仿佛这两个词能为他筑起一道坚固的围墙。
“下课后,我和室友一起回的寝室。我们寝室是四人寝,另外三个是本市的,因为天冷又是周末,他们不愿住寝室,大概在……在15点40分左右陆续回家了。之后我一直一个人呆在寝室里,直到……我看过手机,是17点39分,我才出门去校门口的小餐馆吃了晚饭,吃完就立刻回来了,大概……18点20分左右回到的寝室。”
“晚上越来越冷,大概在21点10分,我晚饭吃得有些少,胃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去学校的超市买了桶泡面和一根火腿肠,然后去水房打了热水,吃完后就一直待在寝室,再没出去过。我22点上床,然后……然后就被警察叫醒了。从我22点上床,到警察来找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睡觉,我发誓!”
林砚之面色平静地听着,指尖在文件夹上那个“9:40”的时间标注旁轻轻敲击。冯德远叙述中的时间点精准得令人不适,像是一份反复核对、精心排练过的台词。对于一个自称在普通周五度过寻常一天的学生而言,这种对琐碎时间近乎病态的“清晰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点。它透露出的不是记忆力的优秀,而是一种深植于内心的恐惧——他害怕任何一点时间上的模糊都会成为指控他的漏洞。这种过度补偿的行为,在林砚之看来,恰恰是内心有所隐瞒、试图用精确的细节来构筑一个完美谎言的典型表现。
林砚之垂眸翻阅着卷宗,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看似随意,实则将冯德远的叙述与已知信息快速比对。李砚州坐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落在桌面上,看似专注于记录,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砚之。他注意到林砚之搭在文件夹上的左手,食指正以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轻轻点着——这是他进入“状态”的前兆。
待冯德远说完,林砚之突然抬起眼,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残酷的笑意,话锋如淬毒的匕首般陡然转向:
“那么,你觉得陈嘉颖该死吗?”
这句话像一记精准的闷棍,狠狠砸在冯德远最脆弱的精神节点上。他猛地僵住,瞳孔急剧收缩,大脑一片空白。他……他什么意思?嘉颖……她怎么会该死?我那么爱她……
就在林砚之话音落下的瞬间,李砚州搁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看着林砚之脸上那混合着审视与玩味的表情,胃部微微收紧。这种骤然从温和切换到凌厉的审讯方式,他太熟悉了——像极了那些经验丰富的拷问者,善于利用情绪落差击垮对手的心理防线。而林砚之,正是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环境中,亲身承受了三个月,才将这种冷酷的节奏感刻进了本能里。
“或者我换个问法,”林砚之微微前倾,身体语言带来的压迫感陡然增强,目光锐利的锁住对方,“她死了,你是什么心情?” 第三步:骤然施压,击溃心理防线。这是他从过往黑暗经历中学到的——在对方放松警惕时,用最尖锐的问题刺穿其情感伪装,观察最本能的反应。
“你骗我!”冯德远突然暴起,手铐在铁椅上撞出刺耳的声响,“你们都一样!都在骗我!”他整张脸因愤怒而扭曲,青筋在额角暴起。假的!都是假的!他和那些人一样,只是想看我崩溃,想逼我认罪!
林砚之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身后的狱警立即上前按住失控的冯德远。他注视着这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说我骗你?可在你刚才的陈述里,不也隐瞒了重要的事吗?”第四步:出示证据,坐实谎言,将对方逼入绝境。
李砚州看着林砚之眼中那几乎称得上是“愉悦”的残忍光芒,心中一片涩然。他知道,林砚之的精神此刻正处在一种高强度紧绷的“狩猎”模式中,这能让他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和压迫感,但也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都可能让他离那个黑暗的过去更近一步。他不由的想起救援行动结束后,心理医生的警告:“长期的囚禁与拷问会重塑一个人的应激模式,他可能会不自觉地模仿施加者的行为,这是一种创伤后的心理代偿。”
李砚州按压下内心的难受,适时的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冯德远面前。高清摄像头清晰捕捉到了他在14:30走向311教室的身影。
在照片被推出的那一刹那,林砚之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牢牢锁定在冯德远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先是因震惊而急剧放大,随即又因恐惧而收缩……就是这种表情。林砚之在心中冷然评价,从强装镇定到全面崩溃的临界点,无论看多少次,都如此令人愉悦。
“愉悦”这个词在李砚州脑中闪过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多么希望林砚之能永远摆脱那段过去带来的阴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中汲取扭曲的力量。
冯德远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他们知道了……他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恶心的变态……可是……我只是太爱她了,爱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冯德远的认知里,他对陈嘉颖的感情早已扭曲成一种病态的占有。她是我女朋友,至少曾经是……那我看她有什么错?哪怕分手了,她也应该属于我,至少……她的身影,她的一举一动,应该只存在于我的视野里。冯德远无法忍受她脱离自己的掌控,投向别人的怀抱,跟踪是他唯一能重新感受到“拥有”她的方式。那种在暗处窥视的快感,能短暂地麻痹他被抛弃的痛苦,让他错觉自己仍是那个能靠近公主的守卫。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剥开伪装的无地自容将他吞噬。良久,他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彻底的屈服:“我……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分手后,我控制不住自己……那天溜出教室,就为了在窗外看她几分钟。就只是这样。”承认吧,至少……至少跟踪比杀人好……只要还能知道她的消息,我就能继续……继续爱着她,守护着她……
林砚之慢条斯理地收回照片,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规律的声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李砚州看着他那看似悠闲、实则掌控一切的动作,知道他正在享受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快感。这感觉让他不适,但他更清楚,此刻不能打断。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确保林砚之不会在这片危险的领域中迷失得太远。“下次见。”林砚之突然起身。
“您……还相信我吗?”冯德远在他身后怯声问。
林砚之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相信。”
门“咔哒”一声合拢。直到走出审讯室,来到无人的走廊,李砚州才几不可闻的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他侧目看向林砚之,对方脸上那猎食者的神情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与疏离。
车内,林砚之疲惫的靠在副驾驶座上。李砚州看了他一眼:“怎么看冯德远?”“一个可悲的、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跟踪狂,”林砚之没有睁眼,声音带着分析时特有的冷静,“但他的偏执有其固定的行为模式——渴望‘拥有’而非‘毁灭’。这种心态的人,不会用如此干脆利落的方式,去终结自己病态情感的投射对象。”
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街景,开始条分缕析的整合信息:
“现在所有的表面证据都精准指向他,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第一,动机。警方强调‘情杀’,他有充分的理由——被陈嘉颖利用后抛弃,因爱生恨。”
“第二,人证。陈嘉颖的舍友听到她出门前,语气不耐烦的提到了‘冯德远’的名字。这构成了他‘约见’死者的间接证据。”
“第三,时机与空白。他的三位本地室友在周五下午课后就离校了,从那天傍晚直到次日清晨案发,他独自一人在寝室,长达数小时无人证明其行踪。这给了他充分的‘作案时间’。”
“第四,目击证词。有保安声称,在案发时间段内,看到一个身形与冯德远相似的男性,从侧门方向匆匆返回校园。这几乎要把他‘离开现场’的路径都坐实了。”
林砚之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所有这些线索,环环相扣,逻辑通顺,简直完美的像一出编排好的戏剧。”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看向李砚州,“一个心思缜密到能策划谋杀并清理现场、连凶器都找不到的凶手,怎么会如此‘恰好’的在离开时,被保安看到背影?一个对时间细节偏执到能复述出自己每分钟行程的人,为什么独独在那段关键的、无人佐证的时间里,拿不出任何一样像样的不在场证明?”
他顿了顿,最终下了结论:“冯德远充其量是个被真正凶手利用的幌子,一个被推出来吸引所有火力的偏执狂。警方给的资料,最好别全信。”
说完这些,他便侧身躺下,将纷乱的思绪暂时隔绝。李砚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下次……或许可以不用逼得那么紧。”他没有明说,但他知道林砚之懂他的意思。林砚之闭着眼,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有效就行。”
李砚州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调高了空调温度,将车速放得更缓。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仿佛也笼罩在一层看不透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