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目标明确,程玉脚上那双绣工精美的软底锦鞋。
“不!你们不能!”程玉尖叫着后退,却被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地拦住。
邬盛呈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拦,但在触及宋常玦那淡漠却极具威压的眼神时,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挣扎是徒劳的。鞋子被脱下,呈到随行的老仵作面前。仵作取出一套小巧的工具,仔细刮取鞋底缝隙的泥土。
地牢里只剩下程玉压抑的啜泣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结果,时间仿佛被拉长。
半晌,仵作直起身,将工具上细微泛着奇异紫绿色的颗粒展示给宋常玦看,声音带着确认:“殿下,确系西苑湿地特有的孢子,与鬼笼花伴生,此物做不得假。”
这结论如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程玉。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只是绝望地看着邬盛呈。
邬盛呈的脸色瞬间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程玉,眼神里是震惊、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权衡。
下一秒,邬盛呈的话却将邬絮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狠狠踩灭。
只见邬盛呈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向宋常玦,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沉痛而恳切:“殿下!这一切定是那丫鬟一人所为,我妻爱那花,平日去庄上赏花,却不曾拿此花来害人啊!”
程玉见此情景也跟着跪下,附和道:“殿下!那盘糕点妾真的不知情!那丫鬟见我平日被那刘氏侮辱,暗地为我打抱不平,不曾想竟走到今日地步!”
邬絮呆住了,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全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证据指向如此明确,真凶就在眼前,她的父亲,为了保全家族的颜面,为了保全他这个颇有手段的继室,竟然要硬生生将罪名推给一个已死的妾室和一个无辜的丫鬟?!
“父亲,”邬絮似看透了这一家人,冷嘲出声,“证据指向的是程夫人,刘夫人是受害者,您怎能——”
“你闭嘴!”邬盛呈猛地扭头对她厉喝,眼神凶厉得如同要噬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非你平日骄纵,惹是生非,岂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如今还要攀诬母亲,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邬絮张了张嘴,想再次争辩。
可当她触及到邬盛呈那深不见底的眸光时,到嘴的话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邬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父亲,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原来,在家族利益和所谓体面面前,真相和女儿的性命,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牺牲。
邬絮此刻觉着原主的不易。
本以为此案如此明了,那大人会将邬盛呈的结论一口否决,不曾想那大人也包庇他们:“邬大人。”
邬盛呈浑身一凛:“下官在。”
“既然你认定是恶奴作祟,”宋常玦的目光扫过程玉,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便依你所言,若明日带那丫鬟来认罪,那此案便结了。”
“殿下英明!”邬盛呈如蒙大赦,重重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但是,”宋常玦的话锋如冰冷的刀锋,轻轻一转,“程氏治家不严,纵容恶奴,险些酿成大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禁足佛堂,无诏不得出,府中中馈之权,交由……他人暂代。”他没有指明交给谁,但这已是对程玉极大的惩罚。
程玉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却也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宋常玦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邬絮身上,她依旧被铁链锁着,脸色苍白,眼神里透着股迷茫。
宋常玦微微抬手,对旁边的狱卒示意:“开锁。”
咔嚓几声,沉重的铁镣从邬絮手腕脚踝脱落,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磨破的血口。
骤然失去束缚,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用手撑住冰冷潮湿的墙壁,勉强支撑身体。
邬盛呈连忙上前,对宋常玦躬身:“多谢殿下明察!小女无知,冲撞殿下,下官这就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宋常玦微微颔首,目光在邬絮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终是未再多言。
回到邬府,邬盛呈终于爆发。
祠堂内,灯火幽暗。
“跪下!”邬盛呈怒喝。
这是邬絮及笄以来,邬盛呈第一次对她进行所谓的管教。
邬絮沉默地跪下,背脊却挺的笔直。
“今日你真是出息了!在殿下面前也敢妄言!攀诬主母!我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邬盛呈抓起家法藤条,重重抽在邬絮的背上。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邬絮闷哼一声,紧紧咬了下唇,她没有辩解,只颤颤巍巍开口:“父亲,女儿知错了。”
可邬盛呈跟没听到一样,一鞭鞭抽下去。
邬絮明白了,邬盛呈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来维持他的威严。
这番管教持续了许久,直到邬盛呈气喘吁吁,厉声道:“从明日起,你便带着你那丫鬟柳怜去周云村!别让我再见到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命人看着院门。
夜深人静。
邬絮趴在冰冷的床塌上,背上的伤痕灼痛难忍。
柳怜小心的为她上药,低声啜泣:“小姐,若是夫人还活着,您定不会受这委屈……”
邬絮适应能力快,但受到这个丫鬟的关心还是有点猝不及防,她扯扯嘴角:“连累你跟我一起去乡下过苦日子了。”
“小姐这是什么话,”柳怜涂药的手顿了一下,“若小姐儿时没将我救下,柳怜说不定已经死了。”
邬絮听出她的意思了,静静地趴在榻上,没再出声。
-
翌日一早,邬絮便起了。
走前,她往包袱里塞了许多原主的首饰,又将被嫁祸前程玉给的那些零用也尽数带上。
邬盛呈到底还是觉着面子重要,送邬絮出门时,告知邻居街坊要将长女送到乡下去磨练,不日便接回来。
邬絮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以她现在对那邬盛呈的了解,这些话还是用来挽尊的。
原主被压进牢狱那么大的动静,街坊邻居怎会不知道,都心知肚明却不戳破邬盛呈那好面子的样子罢了。
车子才走到官道上,那驱马的马夫不干了,停在路边,柳怜在车内探出头:“为何不走了?”
马夫也是见人下菜的人,又或许这是邬盛呈的意思,邬絮轻轻拍柳怜的手以示安慰:“是父亲的意思吗?”
“小姐,家主说……为了磨练您。”马夫已搬下梯子,做着请的手势。
邬絮也不与他口舌,带着柳怜就往车下下:“柳怜带上另一包衣物。”
下了车,那马夫驱着马就走,邬絮站在望不到边际的路上,她有点苦恼,干嘛要逞能让那马夫离开。
两人沿着官道步行,直至夜深,方才在郊外一处挂着昏黄灯笼的简陋客栈前停下脚步。
客栈外拴着几匹马,打着响鼻,蹄子偶尔刨着地面。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饭菜和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邬絮垂着眼朝柜台走,她压低声音,轻轻敲了下台面:“掌柜要两间房”
掌柜的醒过来,揉着眼嘟囔:“房钱一晚六十文。”他打量着她略显狼狈的衣着,“姑娘这是赶夜路?”
“嗯。”邬絮不欲多言。
掌柜一边取钥匙一边自顾自地念叨:“唉,这年头不太平呐。姑娘也是要去周县?听说那儿闹虫灾,庄稼都坏光了,官府都没法子!”
虫灾?
这两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邬絮身为昆虫博士的本能。
“虫灾?何种虫类?”她脱口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掌柜被她问得一怔,摆摆手:“这……俺个开店的哪懂那个,就听说粮食里不断有虫子爬出来,怪吓人嘞。”
邬絮知此处离周县还是有些远,暂时也问不出什么来,收过钥匙便回了房。
柳怜是个聪明的,到了房内她便问:“小姐,您是不是要去那周县?老爷是叫您去那庄里,您要就这么……”
邬絮听出她的意思,理好床铺:“他都让我们走路了,几日到都不是问题,估计他巴不得我们死在路上呢。”
见柳怜没说话,邬絮将她往门外推:“行了行了,睡觉去吧。”
邬絮一夜浅眠,她心中那点关于虫灾的好奇,经过一夜发酵,已然变成了非去不可的执念。
邬府已无她立锥之地,而这突然出现的虫灾,仿佛给她指了条明路,至少如果解决虫灾,或许能有些许成就。
邬絮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准备离开客栈。
“姑娘稍等,你要去周县,我看你没有马匹,这儿离周县可是有些远嘞,你若需要可到驿站暂借辆车马。”掌柜在邬絮跨过门槛时叫住她。
邬絮缓缓转身,朝掌柜鞠了一躬说:“那就谢过掌柜了。”
邬絮到驿站租下了辆不起眼的骡车,朝着周县的方向去了。
车轱辘碾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起初,沿途景色与别处并无不同,约莫一个时辰后,周遭的景象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起来。
她离开京城已有三日,第一次见到此等怪异的现象。
秋意渐浓,官道两旁的树木开始凋零,但远处的槐树群却长的茂盛。
越往南走,空气中的湿润感越重,但隐约夹杂着一丝异样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城门口一片混乱。守城兵卒无精打采地维持着秩序,入城的灾民和出城的百姓挤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骡车一停,便有人围上来:“小姐,求求您给点吃的吧!”
“给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