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锦衣已出了院子,自有人来将那尚留温热的孩子拖出去,而郎中仍旧留在屋里,走到侧厅翻看典籍,抓耳挠腮写写画画,又时不时抓一把药材来闻闻嗅嗅。
如此防卫严密只是为保护或者说看押这个郎中。
云寒衣静等片刻,寻了个换岗的间隙闪身进了屋里,在那郎中尚未反应之前出手如电地点上了对方的昏睡穴。郎中甚至还不曾感知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便如瞌睡忽然来袭似的软软趴在桌上,云寒衣伸手接住他手里松落的卷宗,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未有一丝响动。
桌上摆着几本夹着标记的古籍、竹简和毫无规律的杂稿,一侧的矮榻上散着一些药包,混合出一种熟悉而刺激的气味。云寒衣并不急着翻看,先默默记下这一片狼藉的顺序,才小心翼翼地探查。
杂稿上能让云寒衣分辨出的字不多,龙飞凤舞的墨迹倒像是什么符咒,透着阴森怪异,看得久了让人莫名产生一种晕眩之感。
云寒衣不由自主地往后倒了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陈设。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看那些符咒,将目光挪在郎中那一身怪异的打扮上,这让他想起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人——这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郎中,而是个巫医。
云寒衣拈起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古籍,封皮上写着《素问》,标记夹在《移精变气论》一篇,再看几卷散开的竹简,内容相似之处大约便是“祝由”二字。
他又看了看那些药材,并不是常见的东西,不是因为名贵稀少,而是因为产地多在异域,又多有微毒,中原人并不常用。云寒衣能一眼认出来,只是因为这些东西他在丹室中见过。
难怪一进屋子里便觉得熟悉,那些药材在很久一段时间里都是云寒衣唯一的食物。
云寒衣此刻的脸色不太好,屋里残留的腥臭和药材散发出来的味道在无知无觉中将他引进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那是绝望的泥沼,没有光,没有亮。
在无尽的黑暗中,云寒衣听到一个磕磕绊绊的声音,唱着荒腔走板的童谣,他想起那日在密室中的路苍霖,以保护的姿态将他环在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腹腔之上,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闪动的光芒足以驱散任何的黑暗,而那光芒之中,映着的是他的身影。
出门时云寒衣觉得不回去也罢,再也不要回去了,除非路苍霖求他。可此刻他忽然很想那个藏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的宅子,很想回到那个有路苍霖的地方,那里有结束他黑暗的光。
世间的道理向来都是飞蛾扑火,夜黑了,他是该回去了。
云寒衣转身走到门边,将手按在紧闭的门板上,而后收了回来。他在跳动的灯光中眯了眯眼,才又将门缓慢地拉开。
门外响起一阵兵器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迎面刺来的一剑被弹回后,箭在弦上的攻击尽数跪在地上,“门主。”
而堵在门边最前排的几个人,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浑身泛着磷光在黑暗中扭曲融化,转瞬阶前只剩下几团泡在血水中的衣服和兵器,和在回荡中渐止的哀嚎。
吴锦衣将巫医的住所防守得密不透风,布下的全是他的心腹好手,个顶个的敏锐。云寒衣在屋内只是稍有失神乱了呼吸,便足以引来暗卫的注意。
既已露了行踪,云寒衣索性不再隐藏,朝着吴锦衣刚刚离开的方向负手而去。
他在离开前抬脚挑起地上那把刚刚刺向他的剑,掂在手里,在众人尚未有所反应之前反手将剑甩进屋里,“咄”的一声,趴在桌上的巫医被飞剑的力道贯穿在墙上,连一声挣扎都未及发出,便在沉睡中永睡不醒了。
这么做其实没什么道理,云寒衣仍没搞清楚吴锦衣想做什么,既然想不通,那便索性杀了以绝后患。这世上的事,唯有死人才能不出意外。
洛宅里亭台楼阁无数,不过吴锦衣的去处并不难找,顺着那个方向而去,只有一座恢弘严肃的建筑。云寒衣在香烛烟火的味道中判断出,那是洛家的家祠。
吴锦衣正坐在院中,手里把玩着什么。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杯。
他既像自斟自饮,又像在等人。
云寒衣跨过石门时,吴锦衣已喝尽了一壶酒,他手肘撑在桌上,用手背扶着下巴,微阖着眼叫人添酒来。
微醺的味道将入冬的寒风烘出些暖意。
石桌安置在一丛斑竹前,枯黄的竹子随风摆动,吴锦衣就坐在那团斑驳的竹影里,萧瑟而单薄。
“举杯邀明月……”吴锦衣举起酒杯,跟着竹影的律动轻晃,十分苦恼似的,“今夜怎么没月亮。”
云寒衣抬头,看见??勾子似的月亮在厚重的云层里若隐若现,不肯多给孤独的人一丝光亮。天地本就不十分公平,有的人生来便坐拥光明,有的人却连片刻的月影都是奢求。
侍从端着酒壶走到石洞门前,被云寒衣挡着路,只能躬身站住。云寒衣取了酒壶,挥手让人退下。
他将酒壶放在石桌上时,吴锦衣睁开了眼。
那双圆圆的眼睛被酒气熏出一丝迷醉的味道,吴锦衣怔着神,试探似的轻声喊:“门主?”
意外的倒成了云寒衣,这个距离他可以确定吴锦衣即便酩酊大醉也能听见刚才那几声死亡的哀嚎,可向来谨慎戒备的吴锦衣却毫无迎敌的意思,桌上那只空酒杯,是给他准备的?
吴锦衣要给云寒衣面前的那只空杯倒酒,抬起手时动作滞了滞。他手里握着东西,便换了只手去拿酒壶。
云寒衣未动。
“那敬一敬先人吧。”吴锦衣等了一会儿,起身拿起那酒杯,恭恭敬敬地朝着家祠正殿的方向将酒洒在地上,又满上一杯,递到云寒衣手里。
云寒衣向来是不懂吴锦衣的,他抬手挥开那递过来的酒杯,满溢的酒沾着他的袖口泼洒出来。
吴锦衣握着半空的酒杯,有些垂头丧气,“这么好的酒,蜀中喝不到,听说在洛南也是独一份,真是可惜了。”
“你,喜欢这里吗?”吴锦衣再抬起头来时,笑容里似乎带着些狡黠,他眨了眨眼,问:“听说大家族的孩子不听话时,是要被罚跪家祠的。不知道这家的孩子以前调不调皮,在这里罚跪挨训时会不会哭鼻子?”
“五老峰肯吞下这口气让出洛宅?”云寒衣开口,口气冷淡得在两人之间划出冰河。
“属下自然有属下的办法。”吴锦衣放下酒杯时仿佛酒也醒了,他坐了回去,两手放在膝上交握着,眼神明亮起来。
云寒衣眯起眼,“是杀了洛玉松的那个人?”
若非是被抓住了把柄,五老峰怎肯如此忍气吞声。那人可以安抚住五老峰,必是五老峰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路苍霖忆不起当日的情形,对真凶毫无线索。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时隔二十年,那人大可咬死不认。却不知吴锦衣手里到底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威胁住此人。
吴锦衣看着云寒衣,有些惊愕,不过他很快便藏好了自己的情绪,试探着云寒衣知道了多少,“门主想怎么做?”
“杀了他,”云寒衣冷笑,“吴总管,你肯吗?”
吴锦衣抓着五老峰的把柄,手里就多了一道利剑,受制于他的不止是杀害洛玉松的真凶,还有路苍霖。
“好。”吴锦衣答应得也十分干脆利落。
“……”云寒衣再次感到意外。
“等他来了,”吴锦衣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扣在心口,一字一句,说得诚恳而纯善,“杀了他。”
云寒衣看着眼前的酒杯,似乎明白了。吴锦衣果然是在等人,不过不是等他,而是在等五老峰的那个人。侵占洛宅这一举动挑衅的不是五老峰,是在向那叛徒传递警告,是没有破局的请君入瓮。
“你想要什么?”云寒衣问。
吴锦衣笑起来,他摇头,忽而又道:“留下,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本座住在何处,不劳吴总管费心。”云寒衣站起来,他该走了。
“你会喜欢这里的,”吴锦衣拉住他的衣袖,乞求似的,“留下来。”
云寒衣抬袖甩开吴锦衣的手。吴锦衣一时没站稳,跌在地上,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顺着衣袍滚落在云寒衣的脚边,他顾不得去捡,又拽住了云寒衣的袍子。
“你要去哪儿,雀衣巷的云宅?”吴锦衣仰着头,“你就这么喜欢他?”
原来那条街叫雀衣巷。云寒衣未注意过巷名,只知道那宅子挂的是云姓,路苍霖如今对外用的是化名,借了他的“云”字做姓氏。
“你能喜欢他,”吴锦衣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仍旧拽着云寒衣的衣服,“为何不能喜欢我?”
“……”云寒衣一把扯过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了一步,审视着吴锦衣,脸上是难以形容的怪异神色。
“我哪里不如他?”吴锦衣扶着石桌,依旧摇摇晃晃,他嘶喊道:“这么多年来,陪着你的一直都是我啊!而他背信弃义,只顾自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云寒衣:总算知道家里地址了,差点把自己走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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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