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屋里的两个人,一坐一站,看着云寒衣张扬的红色衣摆渐渐消失在门外。
良久,吴锦衣背对着路苍霖,脸依旧朝向门口,低声说:“门主对路公子很在意。”
路苍霖自嘲地无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门主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吴锦衣转过身,对路苍霖解释。
路苍霖,“……”
倒也不是很爱听他说话。
其实吴锦衣是想说,他很久没见过云寒衣的笑容了,久到他已经快要忘记云寒衣也是会笑的。
“不过,”吴锦衣收起那一丝落寞,恢复惯常的微笑,用诚恳无比的语调说,“门主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如果路公子不好好配合,他一定会给路公子‘赔罪’的。包括……”吴锦衣特意顿了顿,好让路苍霖能听仔细些,也能听明白点,“包括你家那个老仆人。”
吴锦衣走后,药王菩萨立刻来了听雨轩,带着两名婢女,两人着装打扮都一样,连梳的发髻样式也一样。只是相处了几日后,才发觉两人似乎地位完全不同,小丸对小散处处恭敬客气,倒像是小散的丫鬟一般。
路苍霖弄不清极乐门的人情世故,只是担心连累她们,试图拒绝留下这两个婢女,却发现自己的话好似没人听得见——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极乐门只是个寄居的病人,门主已经下了令,谁也不会顾及他的要求。
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只能选择配合治疗,或者,被迫治疗。
祛疤不算一件难事,只是繁琐些。难在时间,更难在云寒衣没给期限。
所有愈合的伤口要全部刮开,将新长出的肉敷上特制的药粉,等两三天又要愈合时,再度刮开,将皮肉与药粉混合,反复多次,新长出的肉色才能与本来的肌肤无异,看不出疤痕。
即便耐痛如路苍霖,仍疼晕过去几次。只是谁也不会因为他晕了便停手,该刮开的地方依旧被仔细刮开,祛疤的药粉和在肌肤之中,促使血肉快速生长,又疼又痒,犹如蚁食,深入骨髓,永无止歇。
以防哪日门主心血来潮前来视察时伤疤还未恢复,药王菩萨为将祛疤药效发挥到最大功效,没用任何止痛镇定之药,路苍霖只能生生挨着。除了晕过去的片刻,数日来他被折磨得几乎难以成眠。
大约在第三次重新刮开伤疤上药之时,云寒衣再次来到听雨轩。
看着五花大绑在床上等待上药的路苍霖,云寒衣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像一只被绑了腿架在棍子上待宰的小鹿,无辜可怜至极。
他那天想说的只是脸,药王菩萨矫枉过正,但吴锦衣不可能听不明白。
路苍霖自来了极乐净土,并未得罪过吴锦衣,这回的全身祛疤倒是值得让人玩味。
云寒衣凑近闻了闻药粉散发的些微味道,不禁蹙眉。
从牵线搭桥让路青枫进极乐净土,他便一直怀疑吴锦衣的动机。后来更是以为路苍霖是被吴锦衣一步步驱赶进圈套来接近他的棋子,可是这特制的药粉明显怀有恶意,药王菩萨没这么大胆子自作主张。
吴锦衣这几年掌了权,待下心胸不算狭隘,何必用这点鸡毛蒜皮的算计来折磨路苍霖?
不过这样也好,路苍霖如果在他如此庇护下仍无法在极乐门立足,那也就是个废棋了。
更何况路公子还不一定领他这份情。云寒衣抽了抽鼻子,确定不该添的药剂量不算大,那就叫路公子自己受着吧。
路苍霖身上的伤都是在须弥山新受的,还未结成年久不消的疤痕,治起来倒是不难。
云寒衣轻轻抚摸着路苍霖创伤较少的颈子,想起在通天岩时,路苍霖身上肌肤滑溜得像匹缎子,让人欲罢不能,那是从小没经过任何风吹日晒才能养出来的肌肤。
看着路苍霖紧闭双目的倔强模样,云寒衣理直气壮地觉得这副养了多年的好皮囊,此刻受些刮肉蚀骨之苦,也是应该的。
路少主会投胎,不过好运气走到头儿了,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白得的好事,生下来就一辈子有人疼有人爱。
小丸跪坐在脚蹬上,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绯色衣摆,拿着刮刀的手抖了又抖,迟迟不敢下刀。
云寒衣把脸凑过来,问得难得耐心,“唔,恢复得不错。这是怎么弄的,要刮开?”
小丸捣蒜般地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调不哆嗦,“刮开,重新上药,这是最后一次。”
这次上完药就彻底好了,新肉芽绝对看不出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哦,路公子,路少主,”云寒衣看到刮刀,起了兴致,从小丸手中夺过来,坐在床边把脑袋凑到路苍霖身上,捡了一处伤疤开始刮,“本座亲自来伺候你?”。
“门主……”小散轻声喊了一下。
“嗯?”云寒衣颠着刮刀抬头。
小散看着那把上下颠着的刮刀,把喘到嘴边的气儿咽了回去,“只刮新长出来的地方即可。”
其实她想说那一处刚刮好上了药,可是谁敢说门主错了,只能委屈路公子多受一回罪吧。
云寒衣刮一处,小散便涂一处药粉。刮了几条伤口,他发觉路苍霖像具死尸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心下觉得十分无趣,下手便越来越狠,一只刮刀在皮肉里搅来搅去,直到听见路苍霖的闷哼声才觉满意。
路苍霖已经受过许多次刮肉上药,自然能感受出云寒衣手上的恶意,又不肯求饶,怄气似的紧咬着牙,偏不让他遂意。
直到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上完药,路苍霖一张嘴咬得满是血,又晕了过去。
云寒衣看着敷满药粉的脸,皱了皱眉头,伸手轻轻撬开路苍霖紧咬的牙关,又拿药给他抹了抹咬破的嘴唇。
路苍霖松开牙关,人还不清醒,嘴里胡乱念叨着。
云寒衣凑过去听了听,“七百九十九,三千五百七十一……”果然又在数数,还是数不对。
抬起头的瞬间,云寒衣又把耳朵凑回去,侧耳听了许久,路苍霖还在胡乱地数数,刚才那声“云哥哥”,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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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路苍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四驾的马车跑得十分平稳,比他这几天被绑在床上上药不知舒服了多少。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风吹起的车帘外有一片红色的衣角。
云寒衣听到动静,掀开车帘,露出一张明媚绝艳的笑脸,上翘的眉眼似乎能驱散黑暗。
云寒衣极少笑得如此轻松自在,路苍霖下意识觉得下一刻绝不会有好事发生,至少没有好事发生在他身上。
“醒了?如果能动,可以掀开帘子看看风景。”云寒衣说得十分温柔,让路苍霖不得不怀疑外面会是什么恐怖画面,对方又想用什么恶趣味折腾他。
“这里修整得可真不错呀。”云寒衣吊儿郎当地倚在车门框上,不再言语,没有强迫路苍霖,也没有继续劝说他,似乎只是因为风景宜人而心情很好。
路苍霖忍不住坐起来,掀开了窗帘。
才掀开帘子一角,那只手便猛然垂下来,路苍霖浑身发起抖来,滚到车厢一角环臂抱着自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外面的风景并不恐怖,不仅宜人,还十分熟悉。
路家的祭田,百亩良田,茁壮规整,没受到太白山大火的荼毒,依旧井然得赏心悦目。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路苍霖软绵绵的声音变得尖锐,语气难得失态。
“听说是重岩亲自殓尸下葬的。办得极为风光。”听到路苍霖颤抖的声音,云寒衣的语气愈发轻快,把“重岩”二字着重咬住,却毫无恭敬,带着几分戏谑讥讽。
“你们家和五老峰的关系可真不错,连玉屏风都能随便拿来给你治病。你说幕后之人会不会是他?”
“不会的,他若想要什么,太白山一样会全力奉上,不需抢夺。”路苍霖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色,眼眶微红,仍强自为重岩解释。
路苍霖并非出自信任重岩,而是理性地分析,太白山与五老峰的关系紧密如一家人,如今重岩和五老峰能得如此的江湖地位,与太白山的推力可说十之有三。如此得力的臂膀,没有理由亲手砍断。
“你这般肯定?那为何不去向他求助?”
云寒衣扭过头,瞟了路苍霖一眼,这只小鹿的心还是不够狠,性格太过绵软,软弱得近乎懦弱,只有被逼急了才会跳起来咬敌人一口。
这样可不够,哪有这么多成功的绝地反击,要学会步步为营主动出击才有趣。
云寒衣倚着车门荡着腿,嘴里嚼着一根草杆儿。
希望今夜不虚此行吧。
“我……”
惊变发生,路苍霖当时只想追着线索查出真凶,却反被追杀,最后在仆人相护下狼狈逃出来,才知道自己的不堪一击。
算着日子雪云霞正要开花,他便只好先采得雪云霞再图后事。
可在通天岩他才知凶手竟是相熟之人,便彻底息了求助的心思,又暂得了好身体,报仇心切,一时激愤便独闯了须弥山。
他是应该向重岩求助的。且不说母亲是五老峰的亲传弟子,洛玉松和重岩的嫡亲小师妹,五老峰就像他第二个家一般。还有总角之交的萧承平——五老峰现在的首座大弟子——定会帮他。
只是惊变连连,他还没有机会。
可是……不行!
这些都是他给自己的借口罢了,路苍霖在心里反复念着那句话——谁都不能相信。
马车在路家祭田中的宽路上平稳行进。
路苍霖缩在马车一角,想起那日太白山上的大火,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那场大火是为他而放的,只为给他做出假死之象,让他得以安稳逃生。
即便没有那场火,能逼得父亲为他放火死遁,必然是知来人不会放过太白山的所有人,可他的心里仍盛满了愧疚,午夜梦回,总恨自己未能与家人同生共死,血战御敌。
唯有报仇之后,他才能安心面对死去的太白山众人。可直到如今,他除了狼狈不堪,跋前踬后,甚至还不知仇人是谁,有何脸面来此地面对先灵?
那一夜,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睡梦中醒来,整个世界便只剩火光和呼号,路青枫满身是血地冲进来,指挥着仆人将他抬走。
所有的师兄弟都在持剑迎敌,路青枫只来得及跟他说:“不许报仇,好好活着。”便嘱咐仆人把他送到极乐净土去找云寒衣。
“谁都不要相信,去极乐门,一切听你云——云寒衣的安排!”——路青枫用力捏着路苍霖的手腕,仿佛要把他的话刻在路苍霖的身上、心里,加重了低沉的语气,再次强调,“谁都不要相信。”
“谁都不要相信!”父亲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一句话,路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会第一个相信谁?
总之不会是云寒衣。
父亲会有此警言,必然是知道他愿意相信的人就是凶手,或是与凶手极大关联。
他信任的人,是他要找的仇人。
“你,和家父什么关系?”路苍霖谨慎措辞,反问道。
他一直没时间思考这件事,父亲在紧要关头的最后两句遗言,竟是让他去找从无交情的云寒衣,而不是与太白山生死过命的五老峰?为何父亲会这般信任云寒衣,宁肯舍弃五老峰的庇护,也要将他送到极乐净土。
五老峰是否又是他绝不能信任的地方?
云寒衣摸了摸脸,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其实也疑惑过,路青枫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垂涎他这副满身疤痕丑陋无比的身体?倒没听说路青枫有这个爱好。可他的那些行为……让人不得不怀疑。
那是路青枫第二次来极乐净土拜访,云寒衣还未多想,斜坐在大殿主座上敷衍着路青枫,衣领扯得歪斜露出半边锁骨。
路青枫也不介意,坐在下首套话儿似的跟他闲磕牙。
明明是云寒衣高高在上地坐着,主场倒像是他在做客,听着长辈训责。不知哪句话他没答对,路青枫一拍背椅扶手,一跃而起踩上高台,紧接着便是一个翻背把云寒衣摔在地上。
云寒衣趴在地上蒙了一瞬,一时没想明白现在是谁求谁。随即路青枫便在背后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了桌几上,伸手就扒了他的衣服,露出半个肩头,甚至抚摸起来。
要不是吴锦衣一直从旁随侍,即可解了围,这笔买卖恐怕得当场血溅三尺。
此事之后,路青枫便频频送来各种礼物,像是为了那天的事儿道歉似的,还捎信儿来说答应了玉屏风之事,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买卖关系呗。”云寒衣笃定道,他摸了摸鼻子,加重声调,重复道,“嗯,买卖关系!”。
路苍霖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发生变故时玉屏风已在送去极乐净土的路上,酬金已付,父亲要他先去诊病吧。
“到了。”云寒衣掀开车帘,打断了路苍霖的思考。
路苍霖本有些踌躇抵触,可他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想到什么,脸色大变,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刚爬到车辕看到眼前的景象,身子一歪便直接从马车上掉了下去,还好一旁的云寒衣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来。
云寒衣料他的软弱性格此刻也站不住,便夹在肋下挟着他走向——挖开的坟头。
“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路苍霖哆哆嗦嗦地怒吼,发疯般地捶打着云寒衣,可常年卧床,手上毫无力道,捶在云寒衣厚实的肌肉上,和他的怒吼一样软绵绵。
“云寒衣,你这个疯子!”忍了一路的眼泪敛聚在睫毛上重重垂落,路苍霖哭喊道,“你这个疯子,疯子!”
“已近两个月了,你不想再看看?”云寒衣把路苍霖扔到刚起出的棺材旁,“正好马上七月半,路公子也该来尽尽孝不是。”
棺材钉已被起出,只要轻轻一推,便能看到躺在里面的人。
“这棺椁听说是重岩出的,这么好的木料,可真是大手笔,还亲自为路青枫扶灵。”云寒衣饶有兴致地围着棺材绕了一圈,忽然话锋一转,“那他为何不给路青枫报仇?”
路苍霖跪在棺材旁无声地哭泣,听到此话怨恨地看向云寒衣,“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见为实,路公子还是亲眼看看吧。”云寒衣伸出手,轻轻推开棺盖。
“你住手!住手!”路苍霖扑过来,可软弱无力的胳膊阻止不了云寒衣的动作,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那只手上。
云寒衣一把捏开路苍霖的牙关抽回自己被咬住的手,看着手上沾着鼻涕眼泪口水的牙印子,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大家都是江湖人,有事就动手啊,怎么这只小鹿动不动就跟他上嘴。
真是不懂江湖规矩。
“云寒衣……”路苍霖泣不成声又毫无办法,只能被云寒衣挟制着眼睁睁地看他推开棺材,打扰先灵。
“我求求你,”路苍霖喊得嘶声裂肺,几近崩溃,毫无方向地连打带踹,“我求你了,你杀了我吧……”
此刻路苍霖怨恨极了,怨恨自己,灭门之祸时,他多想拿起剑与家人共同御敌,哪怕死在一起,可是他连仆人的手都甩不开,只能任由他们把自己带走。此时此刻,连父亲死后的安宁都无法保护。
“嚯。”云寒衣伸过头朝棺材里瞧了瞧,路家的意外之喜可真多。
路苍霖被云寒衣捏住脖子,按在棺材前。
“睁开眼,路公子自己看吧。”
云寒衣微笑起来嘴角和眼尾都上翘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蛊惑。
今夜,可真是不虚此行啊。
小鹿一生气,气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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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起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