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殿内。
她侧卧半躺于龙榻,将那碗续命药照旧倒入床侧那盆牡丹中,回光返照徘徊之际,脑海中悉数浮现她坎坷两世。
十六岁那年的腊月格外寒冷,寒风怒号,似脱缰烈马卷着枯叶在半空肆虐,打到人脸上像鞭子抽一样,生疼。
近来,两国交战人心惶惶,但南昭使者却频频入宫,皇帝意择公主和亲之流言遍布皇宫,连久居冷宫的她也略有耳闻。
不过内心盘算,南昭九皇子与皇贵妃所出十六公主静和,婚龄适配,容颜、权势、地位,都是整个皇宫最配的,宫中人也皆认定是静和,应轮不上她。
听春桃说,皇贵妃宫中,并不满意,甚至大闹了一场。
岁暮天寒,折胶堕指,庄舟寻来先皇后旧氅为她披上御寒,狐狸毛格外柔软,只是她再闻不到母后气息了。
冷宫碳火分例本就不足,自母后病逝父王再未踏入此地,宫中便对她这位嫡出公主愈发冷待,分发的月例连基本存活都无法保证。
好在,锦衣卫万户窦执时常会利用职务之便雪中送炭,照料她这位旧友。
“吱呀”一声,常年紧闭的宫门被推开,细微尘土散落,陛下身边尚公公喜笑颜开带着圣旨和排出宫外的珍宝锦缎而来。
世事无常,父王亲封懿安公主,赐封地虞州。
顷刻间,她从久居冷宫受尽冷落的公主,一跃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女子。
领旨后,玉姈蝶紧紧地抓住圣旨握于胸口,坚定望向角落处伏地跪拜的庄舟,眼角眉梢皆挂着毫不掩饰的少女心绪,眼眶中的泪水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入夜,偌大的公主殿中央,庄舟双手交叉置于袖中,佝腰低眉俯跪在一张软被上。
玉姈蝶裹着被子光着脚蹑手蹑脚地下床,冰凉的寒气侵袭脚底。
脚尖踏出门槛的瞬间,一双垫着绣帕的大手稳稳接住,绣帕中的温热传来,转而替之的便是捂热的绣鞋。
“公主又不穿鞋,这雪下得大,冷,仔细冻着。”
她捏着被角嘴角上扬,摇头晃脑蹲下道:“有阿兄在,定不会让娓娓冻着。”
说着,她便从怀里掏出白日那道圣旨,如献珍宝般捧到他面前。
“阿舟,你不必困在宫中了,我带你回虞州,听说虞州离你故乡不过半日车马…”
“阿舟,虞州有草原!我们养一群牛马,盖一间并排的屋,这样,阿舟便不必困在四四方方的墙里了…”
庄舟望着她熠熠生辉的双眸和盈盈笑意,方才傍晚事先准备的说辞竟全生噎在了喉中。
接连几日,她都兴奋地收拾着带去虞州的行囊,夜里也总是跟他碎碎念着规划。
满心欢喜之际,窦执托太监送来一封密信。
展信后,她脸上笑容逐渐凝固,脚下一软瘫坐在地,这一天还是来了。
庄舟端着姑苏进贡的红豆糕进殿便瞧见她遣散宫人,抱膝蜷坐在地上,茶盏碎了一地还在冒着缕缕热气。
她黯淡的眼眸撞上他的眸子,一滴清泪划过她精致的脸庞,肩膀微微抽动,豆大般的泪珠不断落下,玉姈蝶掩面痛哭压抑着声音。
庄舟见此慌忙在她身侧跪下,伸出一半的手顿在空中收回,噤声陪她。
儿时不知人性恶,一张馊饼几两碎银便诓他入了深宫,一碗苦药,一刀净身为残缺奴。
腰间日日别着两个香囊才敢靠近他的贵人,这样的他,又怎敢宽慰佳人。
三日后,父王亲临公主殿,拿出婚书要她和亲,只一刻,她毫不犹豫拒绝,态度坚决,宁死不嫁。
皇帝震怒离去,她同先皇后一般性子烈,南诏指明要先皇后嫡出的公主,故也怕逼她过激自缢。
出嫁前夕,良渚大摆席筵,她身着宦官服乘乱逃婚,却在南宫门被皇帝亲信当场发现,窦执被革职遣散出宫。
回宫后,衣着单薄的她坐在漆黑阴冷的皇后宫中,周围寂静得出奇,显得格外凄凉,她自顾自地呢喃着心事。
若不用晚膳,再快一步,再快一步,结局是否就不同了。
翌日清晨,地面结起薄冰,银灰色云块在空中翻涌,寒流滚滚,似在酝酿着一场大雪,枝头一只乌鸦正蜷缩着脑袋,瑟瑟发抖。
封锁的宫门打开,一群太监抬着皇帝赏赐的半人高大水缸放于殿外,碧绿荷叶茂盛得覆盖了缸口,两朵并蒂莲花开得正艳,在这冬日格外稀奇悦目。
走时,向公公不忘掐着尖嗓回头叮嘱:“殿下,此殊荣,全天下仅此一盆,陛下口谕要您靠近细细端详看真切,莫辜负他的好意。”
她恹恹地凑近水缸,不过是绢花,便没了兴趣,但缸中的异响令她好奇拨开荷叶。
只见,被做成人彘的窦执虚弱地耷拉着脑袋,靠在缸壁。他已被剜去双眼,耳朵割去一半,血痂中依稀可见耳洞堵着的碳,绣线将嘴缝得严严实实,冰冷的水已灌到他下巴。
充斥着药味的淡粉血水下,依稀可见他已无四肢,身上全是烫过的伤疤和猫抓痕,而秦执还有些许气息,虚如游丝,呼出的气令水面波光粼粼。
忍住惊呼,玉姈蝶捂嘴扶住缸边支撑,深吸一口气,用荷叶将他盖好,唤来阿舟为她取来匕首,便差他去御膳房取糕点。
支开庄舟,玉姈蝶才拂开荷叶,右手颤抖着将匕首架在他面前,哆嗦良久不敢下手。窦执好似知晓她来了,嘴角撕裂努力上扬,即便那弧度在她眼中微乎其微。
“小豆子,我对不住你...”说着,玉姈蝶用尽力气猛地将匕首刺进他胸腔。
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流到她手背汇聚后在水中晕染开来,鲜血染红了水缸,窦执咽了气。
匕首上雕刻拙劣的灵蝶印记刺痛着她的心,那是窦执赠她护命的生辰礼,唯一一次出鞘,便要了他的命。
匆忙盖好荷叶,她跑到水池边握拳打破薄冰,用力搓洗右手,春桃见状跑来扶她,可她眼神麻木呆滞的凝视着水面,不肯起身,双手在刺骨的水下拼命揉搓直至晕厥。
醒来后她便盯着墙顶不言不语,春桃前来加碳,她才猛地起身掀开被子赤足下榻,满殿寻找庄舟,直至翻了个遍都没他身影,内心慌乱如麻如同压了块大石。
随意套上鞋袜衣衫,紧赶慢赶去了华阳殿求见,而向公公一见到她便打开了门请她进去。踏入门槛的那刻,她脑中嗡嗡作响,嘴角费力扯出一抹微笑,僵硬而难看。
“蝶儿来了,朕送的荷花可还喜欢?如此匆忙可是有事?”
“父王,儿臣那日拒婚顶撞,昨日又私自出宫,已闭门自省特来请罪。”
闻言,父王露出慈笑将她扶起道:“朕怎舍得怪你,快起来。”
父王一副慈父嫁女依依不舍的与她闲话家常,殷殷嘱托,让她此番前去多加小心,不要忘记母国。
从华阳殿回宫,庄舟正端着果子蜜饯于殿中等她,她不顾礼法提裙向他奔去拥抱,而庄舟嘴唇苍白打着冷颤。
淡雅的兰花香沁人心脾,疼痛袭来令怔住的庄舟清醒过来僵硬着身子不敢乱动,他怕玉姈蝶会闻到他身上这刺鼻的异味。
待玉姈蝶察觉不对,她撸起庄舟衣袖,破烂的里衣下皆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庄舟退后拉下衣袖,端来果子,柔声道:“公主,奴不疼的,御膳房新做的果子,尝尝。”
她凝语点头,捏起盘中果子大口塞着,干哽得噎着有些难受。
只半个时辰,陪嫁礼单便送来了,各宫见状纷纷派嬷嬷带着金钱珠宝锦缎布匹前来说着恭维话。
皇贵妃送来的格外多,惹得外人眼红,还不忘令嬷嬷明里暗里夹枪带棒一顿嘲讽恭维。
瞅着这堆贺礼,玉姈蝶内心只觉讽刺。
前些日子,边疆战事吃紧,父王下旨合宫捐银,各宫拿出微薄银子哭穷,如今,偌大的公主殿竟有些摆不下。
正月初三,十六年不曾下雪的良渚,竟一夜之间雪盖京都。
红墙宫道,玉姈蝶眼眶微红鬅头垢面,风光华服已被雪浸湿,凤钗也散落得不知去向,黯淡无神的眸子凝望着华阳殿的方向,赤足三跪九叩。
“陛下,懿安公主与庒舟流言已传遍良渚,今大喜之日为一宦官跪宫,实乃良渚之耻!臣请奏陛下赐死庒舟!”
朝中重臣无不对她字字珠玑,眼神中满含厌恶,好似她做了通敌卖国的罪人。
良久她拭去泪水,无助恳求道:“父王,儿臣愿听话,此生不与阿舟相见,求您留阿舟性命,放其归乡,但,儿臣须亲眼见到阿舟身归故土。”
皇帝冷目俯视着她却不为所动,玉姈蝶只好唤来春桃将三日前莫名出现房中的锦盒呈了上去。
“父王,儿臣揭发皇贵妃混淆皇室血脉,与外男苟合,若儿臣有功,只求父王…成全!”
玉姈蝶字字铿锵有力,说完,便磕了个实在实的头。
闻言,萧丞相顿时跳出来怒吼道:“胡闹!皇贵妃岂是公主凭一己私欲就可随意污蔑的!”
“是否污蔑,父王过目便知。”
待看完那些书信,皇帝面色铁青,怒气冲冲,甩袖散朝,愤然离去。
玉姈蝶跪地叩首缓缓直身,眼神空洞,自嘲地笑着,眼泪划过脸庞汇聚成豆大的一滴砸落,如同那幻想的一切碎了一地。
接皇帝口谕,玉姈蝶随公公去了密室,见到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阿舟,两条长长的铁链穿在他的锁骨处,浑身鞭痕无数,嘴角满是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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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