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花萼楼。
因轮椅不便登楼,筵席特地设在一楼雅间。韩瑛早已在门前等候,见肖凛到来笑着迎上前。
“靖昀,你是我的大福星。”韩瑛差点就要亲他一口,“没有你,我姐夫真回不来了。”
“小事,小事而已。”肖凛摆摆手。
不跟司礼监同流合污,还能把随手拿出三万两当小事的人,全天下只有他了。韩瑛决意抱紧他这个大腿,提醒道:“今儿除了我姐夫,还有两位作陪。”
肖凛抬头:“谁?”
“都水使顾缘生,和国子监祭酒柳寒青。”
肖凛很想来一句,这都谁跟谁。
他离京数年,除三省六部官员固化,因为科举的缘故,中下衙署人员更迭极快,如今主事之人他一个不识。
他道:“这不是九监的人么,你跟他们很熟?”
韩瑛连连摆手:“我怎么可能跟他们熟,是我姐夫请来的。”
这就更有意思了。
九监明显跟重明是一路子的,秦王和他们居然也有关系。
入得雅间,几个人已经在等着了。
秦王刘璩是旧识,昔年在长安时,他与宇文侯府有过往来。只是那时候肖凛还小,每次见客赴宴只顾着桌上饭菜。除了偶尔听旁人说他性情刚直、不服管教,实在谈不上了解。
一晃七年过去,刘璩尚未至四旬,鬓边却已星星点白。这趟朔北赈灾把他摧残得不轻,回来后气色明显不济,眼袋都挂出了好几层。
他见韩瑛推着人进来,微微一愣,站起来道:“是…靖昀来了。”
肖凛颔首施礼:“参见王爷。”
刘璩亲自抽出一把椅子,让出轮椅的位置,道:“快坐快坐。”
肖凛一边寒暄,一边察觉那两位九监主事的目光不太收敛。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道:“在下脸上有钱么,二位看个不停了。”
对面身穿靛青圆领袍、绣孔雀补子的青年停下打量,起身拱手:“失仪了。在下国子监祭酒柳寒青,见过世子殿下。”
看着不过二十五六,气质端肃,竟已是国子监之首。
肖凛冲他点头,道:“没想到祭酒这么年轻。”
一旁穿紫衣、举止懒散的公子缓缓一笑,合上手中折扇,道:“他是白相的门生,说是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他也起身拱手,道:“都水使,顾缘生。”
都水监管着漕运,贺渡查船八成就是通过这个人。
他还礼:“幸会。”
刘璩笑道:“这两位是九监中极为出挑的年轻才俊,与世子年纪相仿,本王就把他们唤来作陪,结识结识。”
“初次见面,是不是把二位吓着了?”肖凛道。
柳寒青微笑道:“怎敢,只是看殿下似有伤病在身,想来是去年在凉州之战中所致?”
“是,”肖凛道,“差点没了命,得慢慢养。”
顾缘生摇着扇子,道:“我是觉得,世子殿下与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
肖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是吗,何处不一样?”
顾缘生也不回避,折扇一收,道:“看上去更像文臣儒生,不像武将。”
京中听过血骑营统帅之名的人很多,但真正见过肖凛本人的却屈指可数。传言中他是位披甲策马、纵横千里的悍将。可眼前这位,广袖白衣,唇上无血,瘦削清冷,左臂还吊着,分明像个书卷气十足的文人雅士。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怎么提枪上阵。
顾缘生话音刚落,柳寒青便暗中拽了他袖子一下。刘璩道:“轻弦,休得以貌取人。”
顾缘生却理直气壮地道:“貌是认人的第一印象。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又未妄下定论。”
韩瑛笑道:“靖昀从小看见书就头疼,要能成文臣,当年宇文侯为也不必那么头疼给他补课了。”
刘璩看着肖凛绑得牢牢的左臂,关切地道:“靖昀,听说你在宫中受了伤,可严重?”
“王爷也知道此事?”肖凛问。
刘璩点头。席间几人俱露出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倒让肖凛生出几分讶意。此事当是宫中竭力压下的,不应传出宫墙才是。
顾缘生倚着椅背,扇子轻摇,道:“这是**,不是天灾。”
柳寒青接道:“驯兽所失职,放跑了一筐毒蛇,当然是**。”
顾缘生嗤地笑了一声,道:“还遮掩什么,这里又没外人。那些蛇就是阉党放出来,冲着世子殿下的命去的。”
这人说话实在太锋利,除了刘璩,其他人脸色都很耐人寻味。
刘璩打破沉默,道:“今日设宴,咱们不说扫兴的事。靖昀,若非你当日慷慨解囊,本王怕还困在那穷山恶水中回不来。这一杯,我该敬你。”
他亲自举杯,要跟肖凛碰杯。
肖凛侧身不受,道:“朔北百姓流离失所,我略尽绵力,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西洲那边也还在重建,自顾不暇,更显得你这援手弥足珍贵。”刘璩道,“靖昀,就受了本王这一杯吧。”
肖凛还没说话,韩瑛已眼疾手快地接过酒杯,道:“他不能喝。”
刘璩一怔,道:“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就已经能把长宁侯喝得趴下,如今怎么倒戒了?”
肖凛道:“有伤在身,大夫不让喝。”
刘璩摇头叹息,道:“好人没好报,些世道真让人灰心。”
“王爷何必伤怀。”肖凛拿起茶杯,“我以茶代酒便是。”
刘璩不强迫他,举箸开席,菜肴一道接一道送上来,他不停往肖凛碗里夹菜,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肖凛受不了他的殷勤,道:“王爷,够了,我吃不了。”
刘璩笑道:“你不是最爱吃的么?从前记得你跟宇文策一同赴宴,眼睛就没从御膳房的菜上挪开过。”
肖凛干笑两声,道:“年少时长身体吃得多,现在除了躺床上养伤就没别的事,动也不动,胃口早就不比当年了。”
刘璩放下筷子,道:“你来京,赋闲已有三个月了吧?”
“差不多。”
“那,太后可曾提及何时准你袭爵?”
肖凛摇头。
顾缘生悠悠接道:“王爷何必明知故问。血骑营是太后心头多大一根刺,您又不是不清楚。殿下能活着从长安走出去就不错了,还指望袭爵?”
他语出惊人,肖凛险些被口中的羹汤呛住,咳了两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在这朝野上下尽讲虚词套话的长安城,忽然蹦出个这般口无遮拦的人,让他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柳寒青皱眉,低声斥道:“轻弦,别胡说八道。”
顾缘生转头望向肖凛,问道:“殿下,我说得可有不对?”
肖凛止住咳声,道:“……话糙理不糙。”
刘璩苦笑一声,道:“轻弦虽然言语冒失,却也不是全无道理。靖昀,太后先扣着你不放,后又有人暗施杀手,一次侥幸无恙,难道还能次次都侥幸?”
肖凛道:“那王爷以为,我该如何?”
刘璩大概没想到他会直接反问,愣了一下,没接上话。
顾缘生嘴角带笑,半真半假地叹道:“王爷这话问的,君命大过天,世子殿下还能谋反不成?”
“你别说了!”柳寒青脸色不虞,“要让人听见了,明天参你一本怎么好!”
顾缘生满不在乎道:“世子殿下都没怕,你我怕什么?”
刘璩冷冷一笑,道:“你此言差矣。君命?还是太后之命?要真是陛下本意,我无话可说。可现在说话的是外戚!外戚窃权,打压藩王,排除异己,逼得人连路都走不下去,怕有什么用?”
他重重掷下酒杯:“你们坐在京中,置身事外,看到的全是风平浪静,可你们知朔北是个什么情形?”
他手掌在桌上“啪啪”拍着,声音拔高几分:
“林家祖上以一己之力吞了金人半壁河山,才有了如今的朔北十郡!可眼下呢?林凤年穷得快要去当裤子了,连修个城墙都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可是钱呢,钱都去哪了!要不是西洲还有点家底撑着,也早就被打仗拖垮了!”
刘璩憋了几个月的话终于找到机会吐了出来。屋内一时寂然,几人纷纷看向肖凛。
肖凛端着羹碗,慢吞吞地吃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刘璩转向柳寒青,道:“柳祭酒,你也别装聋作哑。今儿你来,不就是为了那群国子监的学生吗?学生年少气盛,想法最多,难道就没一个想着让这大楚国本归正?”
“……”柳寒青一怔,放下筷子,没有辩驳。
当事人肖凛更是不打算开口,气氛一下子僵住。
顾缘生是最自在的一个,笑吟吟地摇着酒杯,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模样。
突然,他凑过来,笑道:“殿下,你会骑马吗?”
肖凛侧目看他,点头:“会。”
韩瑛原本已听得冷汗直流,此时听到旁的话,立刻接上:“血骑营统帅要不会骑马,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顾缘生盯着肖凛的双腿,道:“怎么骑?”
肖凛抬了抬吊在胸前的左臂,道:“等我伤好了再给你演示。”
顾缘生又拉起他搭着的右手,问道:“那这只手还好吧?”
肖凛有些莫名地“嗯”了一声。
顾缘生撸起袖子,道:“光喝酒无趣,不如殿下与我掰个手腕如何?”
肖凛勾起嘴角,道:“可以,我输了喝一杯,顾大人输了喝一壶。”
顾缘生道:“说定了。”
他将袖口卷到肘下,臂膀颇具筋骨。肖凛穿的窄袖,撸不上去,看不出他手臂强弱。
当顾缘生握住他右手时,眼神一凝。
那是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缘磨损,虎口和手指根部有一大片磨出的硬茧,触感如砂纸般粗糙。
——那是长年执兵之人的手。
顾缘生原以为坐轮椅、吊着左臂的肖凛名不副实,哪知这手一握上,倒像是握住一把久经打磨的刀。
刘璩不说话了,沉默看着较上劲的两人。
两人手掌交握,半晌一动不动。但顾缘生手臂上绷起的青筋昭示着暗中交锋已经开始。
没过多久,顾缘生的表情开始不对劲。他两颊泛红,紧接额头上的青筋也绷了起来。
肖凛静静地看着额角冒汗的对手。
然而两人的手始终停在桌中央,不偏不倚,完全没有谁要赢了的意思。
顾缘生喘着气,看了肖凛一眼。
他咬了咬牙,突然将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双手合力,死死攥住肖凛。
韩瑛拍案而起,道:“你玩不起!”
“我……”顾缘生满脸涨红,话都说不出。
三只手交叠一起,还是纹丝不动。
顾缘生霍然站起身,身子前倾,居然把身体的重量也给加了上去。
终于,两人的手开始有了倾斜。片刻后,肖凛的胳膊被压倒在了桌上。
肖凛啧了一声,松开手,甩了甩腕子,道:“这算什么?”
顾缘生定定地看着他噙着笑意的双眸。
他一屁股坐下,拉开折扇对着额头猛扇:“酒,拿来!”
柳寒青将一整壶酒摆到他面前,嘲笑道:“还真是头一回见掰手腕还要用上身体的,真是个人才。请吧。”
顾缘生二话不说,抓起酒壶,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灌完将壶倒空,一滴不剩。
他放下壶,眼里已有几分醉意,咧嘴一笑:“愿赌服输。”
刘璩道:“你也不掂量掂量,跟个握枪杆的将军比力气,怎么敢的。”
顾缘生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道:“我也习过武嘛。”
“那更丢人了。”柳寒青斜睨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肖凛。
肖凛冲着他提了提嘴角,夹起一块鹅肉脯放进了嘴里。
让顾缘生一打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刘璩再想把话找回来,但没人买账,起了几次头都被顾缘生插科打诨打断,就不再说话,听着几个人天南海北地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