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说出来,贺渡当即就明白肖凛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类人。他敬肖凛是个英雄,此刻,却也恨他是个英雄。
肖凛生于将门,长于将门,祖辈传下的一片丹心赤血已经刻进他的骨髓。历朝历代似乎总有这么一群人,心甘情愿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拼上祖孙数代做着稳赔不赚的买卖。
但求俯仰无愧。
贺渡低低笑了一声,道:“我理解不了你这种人的境界。换作我被人如此倾轧,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肖凛拔出弯月刃,袖中抽出绢布拭去泥水,道:“譬如魏长青么?贺兄,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正人君子。”
贺渡道:“你已经正得发邪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正邪只在一念之间,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满。”肖凛手腕一转,把刀还给他,“也许真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天,我也会心甘情愿去做个乱臣贼子。”
贺渡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作声,一口冷雨随风灌入口中,呛得他咳了两声。
“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以后也不准再醉酒。”肖凛转过轮椅,“走吧,淋雨很好玩吗?”
贺渡问道:“去哪里?”
“让人给你烧水沐浴。”肖凛停了一下,回头,“赶明儿发烧了,没人管你。”
贺渡脱下泡成了一坨的外衣,跟着他去了浴房。
肖凛把下人喊起来干活,贺渡坐在椅子上等着添热水,方才发疯的劲儿一过,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没有要解释为何发疯的意思。
肖凛坐在一旁,看了他片刻,没等到解释,转着轮椅欲走。
“别走。”贺渡起身拉住他。
肖凛转过身,道:“我没兴趣看男人洗澡。”
贺渡把屏风拉过来,隔开浴桶与外间,道:“现在可以了么?”
肖凛没有吱声。
贺渡脱下湿透的里衣,搭在屏风上。他饮酒过多,下人只温了半缸水,防止浴时头晕。热气不甚浓,能看见他倒映在屏风上颀长的身形轮廓。
肖凛背对着不看,道:“洗澡还要我陪么。你要没话说,我就去睡了。”
水声哗然响起,浴桶晃动,那抹人影已沉入水中。
过了片刻,贺渡道:“今日太后说,想为你赐婚。”
肖凛一怔。
“和谁?”
“没定。”贺渡道,“不过是安国公府那几位适龄小姐罢了。你这金龟子,还能落入谁手?”
成为陈家的女婿,的确是个很好的招安之策。一纸婚书,既拴住了他这个人,也束缚住了西洲的兵马。
肖凛忍不住看了一眼屏风后的朦胧人影,道:“也......不是不行。”
“......”
一阵沉默,撩水的声音停了下来。
良久,贺渡低声问:“你愿意吗?”
肖凛摩挲着下巴,似在认真思索,道:“陈家二小姐天生丽质,三小姐才情过人,都是芳名远扬的姑娘,我怎会不愿呢?”
屏风后传来了一声无力的笑。
“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未免太没意思了。”
肖凛哂笑,道:“你在替我惋惜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屏风上的人影动了。水声轻响,贺渡起身从桶中走出,拽过干布,一点点擦着肩头与胸膛的水迹。
“洗完了?”肖凛问。
“头晕。”他答。
刚披上里衣,就听轮椅声动,肖凛已经转过屏风来到了他面前。
没有系好的长衫松松地罩在身上,显得他长手长腿,分外挺拔。胸前,隐约有一片墨笔勾勒的刺青,像是某种图腾。
只是还没看清楚是什么,贺渡已侧身将衣裳系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肖凛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我的婚事能让贺兄如此在意。”
贺渡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么在意?”
贺渡答不上来,只道:“你不困了是不是?”
“困啊。”肖凛揉揉眼睛,“可是瞌睡都被你吓飞了。”
贺渡披上毯,将半湿的发拨到胸前,接过轮椅扶手,道:“回去睡吧。”
他把抵在门框上的伞拾起来,罩在两人头上,往卧房走去。
屋门阖上,肖凛静静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贺渡把他捞起来抱上床,道:“今夜确实喝多了,下次不会了。”
“嗯。”肖凛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瓶,“你过来。”
贺渡扯过矮凳坐在了床边:“怎么?”
肖凛打开瓶,中指挑了一点里面的东西,覆上他太阳穴,轻轻打转。
一股清凉的薄荷脑气味散开。
贺渡眨了眨眼,凑近道:“殿下怎么能屈尊为我做这种事。”
“老实待着。”肖凛不耐烦地道,强硬地把头推回去,在他眉心和太阳穴处各涂了一点。
他按摩的手法真不怎么样,手劲儿异常得大,几乎要把人脑壳按出个坑来。
但贺渡不敢动。
头更疼了。
“殿下不怪我胡言乱语?”他问。
“我说过了,醉话我就当没听过。”肖凛顿了顿,“再者,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除了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我说那样的话了。”
贺渡轻轻笑起来。
肖凛看着他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道:“你别误会。这几个月来承蒙你照顾,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贺渡点头道:“知道。”
几处穴位轮着摁了一圈,肖凛松开了他,把薄荷脑油扔进他怀里,擦了擦手,拉过被子躺下,道:“行了,出去吧。”
贺渡无奈地笑了笑,照例将汤婆子灌满热水,小心放在他左臂弯下。
“我走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带着睡意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我不会娶妻的,至少,不会娶陈家女。”
贺渡脚步一顿,道:“又要抗旨?”
“不能么?”肖凛的声音轻飘飘的,“其实你说得没错。被人掣肘的滋味,我确实吃够了。”
贺渡突然又不想走了,在肖凛腿边儿坐下,隔着被子在他小腿上捏了起来。
肖凛迷糊地道:“干嘛啊?”
“给殿下讲个睡前故事,怎么样?”
“神经病。”肖凛咕哝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谁说只有小孩可以听故事。”贺渡靠在床头,自顾自地道,“那就讲个小孩的故事吧。从前,有个七八岁的小孩,父亲出去打猎,却被狼叼走。狼群嫌他肉不够吃,还袭击了他的家,母亲为了保护他,把他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狼群吃掉了母亲,自此小孩成了孤儿。”
肖凛闭着眼道:“好无聊的故事。”
贺渡轻声继续讲着:“大冬天的,小孩被一个人锁在家里,没有吃没有喝,饿极了,他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抓过来,去厨房拿了砍刀,把母鸡砍死。他不会煮饭,就生吃了它......”
他停下来,向前探去,肖凛闭着眼,呼吸变得匀而浅。
“真睡着了?”
肖凛没有应声。
他背对着贺渡,这个姿势,冷不丁给他一刀,他出不了一声就得没命。
但他还是,在刚刚结束一场不愉快的大吵大闹后,把最脆弱的脊背让给了贺渡。对于这个敏锐如隼的人来说,这种举动似乎太过大意。
贺渡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是小瞧他,还是信任他?又或者,是心防放松的一种表现?
从什么时候起,肖凛已不再介意他在身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肖凛的心已经向他打开了一丝缝隙?
不知道,但这让贺渡体会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愉悦感。
他看着肖凛安静的睡颜,他睫毛很长,而且向上卷,睡着了会轻轻翕动。
贺渡伸出手,轻轻在他的腮上磨蹭了片刻。
肌肤传递给指尖的温度,勾着他,缠着他。肖凛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睡着,就足以让他流连忘返。
他早就发现了这点不对劲,肖凛对他的吸引仿佛越来越强了。
但自己居然一反常态,不想去探究原因。
甘愿沉沦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有。
肖凛已经睡熟了,贺渡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晚安。”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有了歇息的迹象,被洗练过的苍穹露出一丝难得的清澈。在贺府西南角的花圃里,几簇淡黄的迎春探头而出。
贺渡不知在忙什么,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几乎与肖凛碰不上面。要不是每日清晨醒来,手边总能摸到一个尚余温热的汤婆子,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人间蒸发了。
一早姜敏进来,递上一封拜帖,道:“殿下,有人求见。”
肖凛正坐在地上修东西,轮椅的扶手被撬开,露出精巧咬合的机关齿轮。他往里涂着一层黄澄澄的油,问道:“谁?”
“秦王殿下。”
肖凛抬起头:“他回京了?”
“是,开春了,赈灾告一段落,昨儿个刚到京。”
朔北辽西郡的重建还算顺利,城楼的修补工程已起头,流民安置进了避难所。因肖凛慷慨解囊,甚至还能腾出一些银两发放房屋损毁的补助。至于长寿坊再建,则要待今年岁贡入库后,方能慢慢筹措。
不过那是林凤年该头疼的事,与秦王无关,他二月十五便与世子刘瑾一同回京了。
肖凛擦了手,抽过拜帖看了一眼,道:“他要请我吃饭。”
姜敏席地而坐,拿起散落的小零件,道:“您帮了他那么大的忙,设个宴感谢是应该的。”
肖凛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取出一排精致的骨钉,一颗一颗塞进扶手暗格里,道:“昨天才回京,今天就登贺渡的门来请我,他是真不知道什么叫避嫌。”
姜敏道:“听说他脾气一贯如此,要不然,重明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待见他。”
肖凛道:“重明未必真想对他怎样。否则他也活不到如今,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亲王的位子上。”
姜敏撇嘴道:“光脚不怕穿鞋的,没实权,他是亲王还是庶人,其实就吃穿上有点差距。”
肖凛赞许道:“变聪明了。”
姜敏嘿嘿一笑,把扶手扣上了。
京中巡防军力,多数掌握在安国公手中。两万京师禁军归总督杨晖统辖,此人是白崇礼的女婿,与他老丈人一般是个刻板正经的人。至于京卫营、巡防营等零碎兵力,多分散在其他世家子弟手中。
而元昭帝的数位兄弟,早在太后垂帘掌权的二十余年里,便被一点点地架空削权,虽仍挂着亲王名号,实则全是空架子。
一到码字的时候,手机就好玩起来了,无聊的游戏也有吸引力了,就连零食配料表也好看起来了。
坐在电脑前一个小时了,文档都还没打开
明明脑子里已经设计好的情节,怎么下笔就这么费劲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