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的手下将断了气儿的魏长青拖走,肖凛掀开帏幔扫了一眼,道:“这人怎么处置?”
贺渡起身,道:“让蛇咬上几口,夜里丢去内监庑房。宫里既然闹蛇,总不能只闹在慎刑司。”
肖凛点头:“贺兄做事果然周全,我见识了。”
“应当是我对殿下刮目相看。”贺渡伸手覆上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我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肖凛摸到那只不老实的手,当场就要把他膀子撅下来。贺渡抽身却极快,没给他发火的机会。走出帷幔时,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他舔了舔唇角。
“……”
肖凛揉了揉颈侧,眉宇微蹙,望着那背影消失处。
重明司做事从不拖沓,宫中很快传来消息:内监庑房也闹了蛇,毒死了司礼监秉笔魏长青。蔡无忧闻讯大怒,急匆匆赶去,见了尸体却没了下文。只是在归途中,一个踉跄,不慎踏空台阶崴了脚。
姜敏听了,道:“我还以为蔡无忧有多大本事,定要替徒弟出头报仇呢,现在连个屁都没放。”
肖凛道:“他要真敢查,就得追究蛇从何来。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刺杀我的罪名他担不起,这个哑巴亏,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重明最招人恨的一个原因正在于此。贺渡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够阴狠,又极尽周密,惯于借刀杀人,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
肖凛开始觉得,重明司指挥使这个位置,和血骑营统帅本质上没有区别,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住的。
午后,乾元殿。
寝殿内传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内监端着托盘快步上阶。蔡无忧接过,躬身入内,柔声道:“陛下,该服药了。”
殿中无人应答。
蔡无忧推开殿门,元昭帝倚在软榻上,明黄里衣松松挂着,臃肿的身躯摊成一团。他正翻阅奏折,眼下两片浓重的青黑,喘气都变成了件劳累的事。
“陛下,该喝药了。”蔡无忧再度提醒。
“朕不喝,出去。”元昭帝烦躁地道。
蔡无忧劝慰道:“太后娘娘叮嘱过,要奴才亲眼看您喝下去才行。”
“出去!”元昭帝忽然暴怒,把奏折摔了出去,“朕说不喝,你聋了吗!”
蔡无忧不再劝,原样退了出去。
殿外,陈芸姑姑正撑伞扶着太后走来。太后见他原封不动端着汤药出来,问道:“怎么,皇帝不喝药?”
蔡无忧道:“陛下动了气,不肯喝。”
“生了病,不喝药如何得了。”太后接过药碗,径直进殿。
元昭帝见她进来,喘着气俯身行礼,道:“母后来了。”
太后将药碗放在御案上,细细端详着他面色,道:“瞧你这模样,脸色发青,是不是昨夜又未曾安寝?”
“让母后忧心了,儿子无碍。”元昭帝又剧烈咳嗽一阵,就着榻边痰盂吐出一口青痰。
太后将散落的奏折一一叠起,递给蔡无忧,道:“病了就好生将养,这些杂务,让司礼监去批。”
太后的关怀和往昔没有不同,元昭帝的心境不如从前,开始感觉这些话道貌岸然。他喘得脸色青白,道:“要是国事都让宦官处理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太后道:“案牍劳形,哀家担心你的身子。”
元昭帝道:“谢母后关怀。”
太后仿佛没注意到他疏离的态度,搅了搅药汤,柔声道:“趁热喝了罢。”
元昭帝摇头:“喝了也没什么起色,反而喝得倒胃口,不如不喝。”
“你是天子,怎可讳疾忌医?”太后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群臣如何,叫我这老婆子如何,叫你那些嫔妃稚子又如何?”
元昭帝把药拿过来,却不喝,道:“孩子有皇后照顾,朕放心。”
太后看着他,没有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同样看不出喜怒起伏。
蔡无忧悄声迈入,道:“启禀太后,重明司贺大人来了。”
“是么,不言来了。”太后起身,“那服侍皇帝好生歇着,哀家先走。”
元昭帝咳了几声,将药碗丢在一旁,道:“是为了前些日子闹蛇的事吧,朕正想问问世子怎么样了。让他进来回话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哀家问过了,世子无事。你要静养,少听烦心事。”
元昭帝道:“外头下着雨,母后何必来回奔波?”
“哀家记挂你的身子,谈何奔波。”太后道,“陈芸,走了。”
她走出殿门,贺渡跪地行礼:“臣参见太后。”
“快起来。”太后和声道。
贺渡与门口侍立的蔡无忧擦肩而过,互相把对方当了空气。他替下陈芸姑姑,亲自扶着太后下阶,道:“臣方才似听见,陛下因病心灰,不愿服药?”
太后叹息一声:“他病得难受,又因为嫡子降生的事不痛快,脾气坏了些。”
出得殿外,上林苑中凉雨点点,残红零落。贺渡扶着太后沿鹅卵石小径而行,道:“臣问过齐院判,陛下这病怕是不好。”
太后道:“忧思太过,怎么好得了。”
“恕臣多嘴。”贺渡道,“先前太后不提立储,是怕伤及母子情分,但现在陛下病重,太后也该为国本考虑了。”
太后道:“安国公也如此说,哀家本想缓一缓,皇帝这样子,实在辜负哀家慈母之心。”
贺渡点到即止,不再多说。立储是雷池,他可以提醒,但不能逾越。
太后瞧着他眉目低顺,问道:“静室那日闹蛇,你可曾受伤?”
“不曾。”贺渡答。
“听说世子伤了手臂。”太后道,“哀家召他入宫,本想安抚,他却推称身子不好不来。”
“太后若亲眼见那时情状,便知任谁都会心有余悸。”贺渡道,“臣至今夜半梦回,仍觉惊惧。”
太后缓步进亭,贺渡在石凳上铺了羽垫。她坐下,道:“也难怪他不愿入宫。肖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幼时在长安废了腿,还能不计前嫌,和肖昕拼了命去打仗。好容易得了功劳,现连家都回不去。他心中有天下,哀家看在眼里,只可惜他生错了时候。”
太后对于局势一向心如明镜,什么都明白。贺渡想证实心里一桩猜测,道:“殿下的腿……不知他还能不能站起来。”
“不成了。”太后摇了摇头,凤钗轻响。
“是太医诊断的吗?”
“不是。”太后平静地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哀家做的。”
“......”
贺渡绷紧了唇线。
太后道:“都说三岁看老,他幼时哀家就瞧着他脾气倔胆子大,和肖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哀家绝不能再让这种人袭爵掌兵,免得重蹈昔日/逼宫旧事,所以命人在他饮食里,下了点药。”
贺渡脑子里“嗡”地一声。
从前不是没有过如此揣测,但真从太后口里得到了肯定,却无法平静接受。
他突然想起秋白露的话,要是肖昕没有撤军,肖凛的腿就不会断。肖昕守住了为人臣的忠义,但却没有担起为人父的职责。
这话简直太有先见之明。
太后未察觉他的异状,自顾续道:“哀家念在肖家戍边多年,不想要他的命,谁知他拖着一双废腿也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抛开别的,单说这份心性,哀家也不得不佩服。”
贺渡盯着亭外,雨打残梅,枝条乱颤。
不想要他的命?
心底骤然涌上一股要撕裂理智的怒意。既然不欲他死,又何必将他推上那九死一生的战场?那年,他才十五岁!
“怎么了?”太后转过头看他。
贺渡掩唇道:“风冷,臣失仪。”
太后叹息,看向檐外雨丝,道:“不知今年犯了什么冲,天气怪得很。你素日在外奔波,记得多添衣。”
“……是。”
贺渡没有任何立场为肖凛说话,他也不该在乎肖凛的腿废不废。
但情绪这种事不好说,内心再千锤百炼的人也不能完全将它掌控,它总会在人试图平静的时候钻出来狠狠咬上一口。
他替肖凛觉得不值。
他多了一句嘴,道:“太后不知,世子那日同臣说过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太后眉梢一挑:“是么,他竟有这般觉悟?”
贺渡道:“殿下说,他为国捐躯,那是归宿,心甘情愿。但要叫人投蛇毒死,太有失体面。”
“好话谁不会说,他哪里真会与你交心。”太后笑道,没放在心上,“这事,的确是有人太过心急,连你也牵连了进去。”
不过须臾,贺渡已经平静下来,表情举止再找不出破绽,仿佛那一瞬失态从未有过。
他道:“若非臣粗通些武艺,恐怕今日就不能在太后跟前侍奉了。”
太后示意他落座,道:“难为你了,魏长青死得不冤,那些操之过急的人,哀家自会敲打。”
贺渡垂眸沉默片刻,道:“臣并非执意要杀他,只是重明司为太后所立,若任人欺辱,岂不失了威信。”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要在朝堂立得住,就不能一味忍让。不过是个奴才,死了也罢。此事已有驯兽所的人出来顶罪,往后便不要再提。至于世子那边,还需你费些心,好生安抚。”
“是。”贺渡应下,他看了看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道:“有话就说。”
贺渡道:“狼旗虽退未灭,臣以为,眼下不是除去世子的好时机。”
“这是自然。”太后道,“血骑营在西洲已成势力,不是杀一人就能断了的。”
贺渡拱手:“不知太后可有成算?”
太后缓缓颔首。
“哀家,要给肖凛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