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青醒来时,被吊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脚下是渗着血污的青石,鼻端尽是霉味与铁锈味。
他四肢被绑,口中塞着麻布,眼前黑暗一片。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哟,醒了。”有人燃起了一盏油灯,微弱火光映出几张笑意生寒的脸孔。
牢外,一道垂下的纱缦后,隐约有一站一坐两个身影交错而立,在侧耳倾听牢中的动静。
魏长青死死盯着那抹模糊人影,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一只手伸过来,拔去了他口中的麻布:“魏公公,别怕,今日请你来,是想问几个问题。”
魏长青看见绣着展翼神鸟的朱红武袍,当即明白自己落入谁手。他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大吼道:“又是你,郑临江!你竟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让我师父知道了你他妈的吃不了兜着走!”
“你知道你爹的大名啊。”郑临江拍着胸口,笑嘻嘻道,“别这么看着我嘛,怪吓人的。”
贺渡从纱缦后走出来,在魏长青前站定。
“贺渡?”魏长青脖子一扬。
贺渡笑道:“魏公公,别来无恙。”
魏长青挣扎了两下,恶狠狠瞪着他:“你绑我做甚!就不怕太后知道摘了你的乌纱?”
郑临江在旁,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哼笑,道:“这阉贼,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贺渡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圈,道:“静室里的蛇,是你放的吧?”
魏长青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是我放的又如何,是肖凛那残废该死!你要是懂太后心意,早点下手,就用不着给他陪葬了!”
“太后几时说过要我杀掉世子?”贺渡道。
魏长青咬牙切齿道:“还用得着说?你不过是怂而已,肖凛一死,血骑营群龙无首,有国公爷坐镇,有什么可怕的!”
贺渡却不恼,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就没想过,招惹贺某,会是什么下场?”
魏长青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不怕死尽管对老子动手试试!”
“嘘,别吵。”贺渡转头,“兰笙,把他放下来。”
郑临江举起火把烧断了绑绳,魏长青掉下来摔在地上,瑟缩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贺渡脸上挂着笑容,抬起一只脚,冲着他的下颌骨狠踩了下去!
“啊——”
惨叫响彻地牢,魏长青大张着嘴巴,再也合不上,叫喊了半天,一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鼻涕滚滚而下。
“把东西抬过来。”贺渡道。
“得嘞。”郑临江应了一声,很快抬来一只竹笼,翻手一倒。
一堆软趴趴的小蛇从笼中滚出来,全是体型尚小,只有筷子粗细,但有剧毒的饭铲头蛇苗。
蛇群蠕动,发出窸窣声。魏长青浑身一抖,眼白翻起,竟被吓得当场失禁,便溺了一地。
看着他身下渗出的污浊,贺渡皱了皱眉,道:“把他拖那边去。”
手下拽着魏长青的手脚,拎到了干草堆上。
“头儿,这蛇怎么蔫了?”郑临江拿木棍拨弄几下,那些蛇吐着信子,却懒洋洋不甚活跃。
“被我麻晕了。”贺渡拿脚挑起魏长青的下颌,“让他真被毒死,岂不是太便宜了。”
一挪动,魏长青又痛得大呼,哪还有方才叫嚣的气焰。下巴脱臼碎裂,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贺渡这一脚,连他张口求饶的机会都给夺走了。
“拿来。”贺渡伸手。
郑临江挑起一条蛇递过去。贺渡一只手拨正魏长青的脑袋,笑道:“魏公公,岭南有道名菜叫蛇羹,不知你尝过没有?”
他把饭铲头抵到魏长青唇边。魏长青意识到什么,疯狂地扭动,拼命摇头,眼白几乎翻尽。
郑临江用一根木棍捅进他嘴里压住舌根,蛇顺势滑入口中,直坠咽喉。魏长青本能地一吞咽,贺渡笑道:“还算听话。”
“没吃饱,再来。”贺渡又挑起一条,再逼他吞下。魏长青恶心得干呕不止,脸涨得通红。贺渡又踹了他大张的嘴巴一脚,帮他把嘴巴合上。
魏长青喉咙上下滚动,似要吐,但张不开嘴,污浊从唇缝溢了出来。郑临江拍拍手上的灰,道:“这些蛇差不多该醒了。”
魏长青捂着肚子翻滚,贺渡居高临下地看着,像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臭虫,道:“兰笙,好好审审。”
“嗯。”郑临江蹲下,用木棍支起他滴着污秽的下巴,“静室放蛇,是不是你师父的主意?”
魏长青疼得失了魂,已全凭本能反应,点头如捣蒜。
郑临江接着道:“你和你师父,是不是在伙同六部向外走私青冈石?”
青冈石三字一出,魏长青突然又回了魂,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瞪着郑临江,眼神狰狞得像要吃人,喉咙里不断发出模糊的“喝喝”声。
郑临江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捏住他的下颌,硬是用木棍撬开,只听“哇”一声,脏污混着血水喷涌而出。他道:“不好,这阉贼咬舌了!”
舌头被咬得血肉模糊,舌根后缩堵住喉咙,人已经窒息。魏长青两眼一翻,很快失去了意识。
贺渡皱眉“啧”了一声。
“不中用了,扔一边去,叫人把这收拾了。”他转身,掀开纱幔走了回去。
郑临江把蛇挑回竹笼,甩了甩手上溅到的血水,走到纱幔前的姜敏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笑道:“姜先生,这般处置,可还满意?”
姜敏抱着刀,道:“那你得去问我家殿下。”
郑临江道:“我就问你。”
姜敏弯腰提起脚边的包袱塞给他,道:“没有人性,但我喜欢。”
“什么东西。”郑临江解开包袱,里头是他的伞和披风。
他拿出来闻了闻,有股皂角清香,道:“洗了?”
“没有。”姜敏走开了。
纱幔后,肖凛坐在轮椅中,道:“贺大人这两副面孔,看得我真是心惊肉跳。”
贺渡单膝跪在他面前,装得一派无辜,道:“在殿下面前,我从来只有一副面孔。”
肖凛被他麻得起了鸡皮疙瘩,道:“够狠。”
“他说残废两个字,我觉得不中听。”他道。
“原是为了我。”肖凛皮笑肉不笑,“从宣龄手里抢人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贺渡微微一笑:“这种人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你又跟踪他。”
“猜对了而已。”
“这么会猜。”肖凛道,“那不如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贺渡思索片刻,道:“在想我如此会猜,十分讨厌。”
肖凛点头:“太讨厌了。”
贺渡望向纱帐外的昏影,道:“想不到这阉人还有几分气性。但看方才反应,青冈石走私与蔡无忧脱不了干系。”
肖凛的目光,也停在那具蜷缩的身影上,久久不语。
贺渡转过身来,轻声问:“殿下又在想什么?”
“你不是最会猜吗?”
“我不会读心术。”贺渡道,“有时也看不透。”
肖凛静静地看着他,道:“蔡无忧想揽财,路子多得是,青冈石算不上利润最大。可要是外邦借青冈石大举入侵,对于太后的权柄却是威胁。他是太后心腹,却通过自毁长城而牟利,这说得过去吗?”
贺渡道:“那殿下以为呢?”
肖凛摸着下巴,道:“要么真是为了逐利毫无底线,要么是司礼监和六部中混进去了细作,要么就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贺渡道:“就是什么?”
肖凛有个大胆的猜测,踟蹰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我情愿是这两者之一。但无论如何,受害的必定是岭南王室和南疆百姓。”
近十年来,岭南王李延率岭南军应对烈罗屡屡失利,接连丢城,致使朝中指责其尸位素餐之声水涨船高,朝廷顺水推舟派宇文侯出征,分掉他手中的岭南军权。
“岭南军的规模仅次于西洲。”肖凛道,“当年四王入京,也是他和我父王挑的头。可说除了我,朝廷最忌的便是他们。如今宇文侯已不在,倘若南疆再起战事,他们真要走投无路了。”
贺渡道:“殿下入京不过数月,走投无路的岂止岭南王一个。你的处境或比想象中更险。往后再有魏长青这般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你别轻易冒险。”
“冒险?”肖凛哼笑,“我既敢杀他,就不怕后果。”
贺渡道:“怎讲?”
“你说我是赌徒,岂不知十赌九输。”肖凛道,“一个人能一直赢,只有一种可能,他出老千。”
贺渡皱眉道:“你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好奇,我做了那么多掉脑袋的事,还敢堂而皇之入京,不怕死么?”肖凛唇角一勾,“我当然怕。不过,我赌太后不敢杀我。”
他顿了顿:“去年祁连山,我射杀了狼旗太子。其实那一战,我本还有把握杀掉他们的大汗。”
贺渡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可我没有。”肖凛道,“我放他走了。”
“要是大汗死了,我绝对可以带血骑营直捣狼旗王庭。”他慢悠悠地说着,“可是狼旗灭族,西疆再无外患,那西洲王府就不剩存在的必要了。”
贺渡屏息。
“自太祖策马建国以来,封了五位并肩杀敌的开国功臣为王,授以重权。”肖凛道,“难道太祖当年就没想过,这些重兵将来可能倒戈?还是他太过信任那帮并肩作战的兄弟的忠心?”
肖凛不屑地哼出笑音,道:“忠心,或许有吧,但能有多久,又能传几代?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义立国,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真正让长安放心的,是中原之外虎狼环伺。边地需要有人驻守、有人流血、有人死。”
贺渡接口道:“朝廷既不能让藩军输得彻底,也不能让其大获全胜。最理想的局面,就是彼此牵制、此消彼长,让这些兵马永远无暇走进长安。”
烛光在纱幔后晃动,将肖凛端坐的影子轻轻勾勒出来,也随火光一同摇曳。
“没错。”纱幔上的影子抬起头,肖凛的声音掺杂着飘渺的笑意,“贺大人在朝为官多年,自然明白朝廷不养无用之人。如果朝野上下只有敬服太后这一个声音,重明就再无立足之地,所以你与蔡无忧分庭抗礼,表面上为太后处置异心之人,实则五寺九监各怀心思,只要不闹大,你不会管。”
“于我亦然。”肖凛勾了勾嘴角,“狼旗不灭,西疆就永无安宁;而西洲王府,也就永远不会倒。”
贺渡的震惊很快敛去,眼中只余下深沉的欣赏:“殿下比我以为的,更聪明。”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我是被逼无奈。”肖凛叹了口气,“不过不倒,也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太后何尝不知西洲有剿灭狼旗的实力,所以我被拘在这里回不去。”
接着,他话锋一转:“至于岭南王,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不是兵力太强,而是真打不过。他毕竟是我姑父,我不想贬损他,但他性子懦弱,毫无统兵之能。父之所养,子亦如是。李家下一代更是扶不上墙。烈罗不比狼旗凶悍,所为不过是劫掠互市、扰边小城,给些青冈石,他就挡不住了。既驭不得岭南军,无非被卸磨杀驴。”
听了这些话,贺渡倒觉得先前的判断不够准确。肖凛是赌徒,但不是孤注一掷,而是步步为营。他不止于军中骁将,更是一方王君的不二人选。他胸怀大义,却更懂如何在乱局中生存。
朝中那些耽于权力金钱的臣子,或许早忘了长安的太平是如何换来的,可太后绝不会糊涂。没有肖家与血骑营,西洲立刻风雨飘摇。即便另择一人来领兵,朝廷也不会容他久安,他终会步入与肖凛相同的境地。
这,正是西洲王府立世的凭恃;亦是肖凛敢于只身入京、在风刀霜剑中自守的底气。
贺渡道:“西洲有殿下,幸甚至哉。”
“别吹了。”肖凛道,“我也有失算的地方。”
贺渡道:“殿下没想到的是,想要你命的不是太后。蚍蜉假借大鹏之威,也妄想撼树。”
“这书袋子掉的很有水平。”肖凛笑了笑。他说得不错,这长安的人心,的确远比自己想象得更险恶。